孤舟荡月 芴漠之旅
            ─ 壶口



去山西之前,大哥说,你这次走山西,其它地方可以不去,壶口却不能不去的。还有,一定要住一晚上。虽然壶口早就在计划之中,对于大哥极认真的态度不免还是想问个为什么,结果没问,让壶口自己解答吧。

从运城往壶口,应该有直达班车,但我没找到,据说班次也很少。所以,还是走临汾这条线,传统。

山西的公客运输表面上极规矩,很漂亮的车站,电脑售票系统,五台的沙河镇汽车站连剪票系统都是由电脑打孔的。每个路口设有公客运输检查站,逐车核对旅客人数,防止私拉多拉。其实非常乱!中短途客运最严重!

中短途客运一般一车一老板,以交管理费方式向当地客运公司挂靠。客运公司以挂靠管理费生存,交钱卖线路,线路运力往往超出实际需求,所以竞争异常残酷。客运公司日常管理除了卖票抽成以外还有线路排班,所谓线路排班无非是将本线路的运营总时间除以运营总车辆,得出班次,然后让所有运营车辆抽签班次,到点既走。由于总运力大于总需求,到点班车旅客每每寥寥无几,客运老板们只好开出站后四处兜圈,招揽生意。这一兜圈旅客就惨了,没有最低兜圈时间标准的,据说太原至五台的火车站下午班车曾经兜圈二个小时后宣告,因人太少而取消。所以,在山西乘公客,至少需宽余一倍时间。圈兜的差不多了,可以出城了,车站外上车的旅客有可能还需要在公客检查站前下车,由城乡公交车将无车站票的旅客送过检查站。也有不需要下车的,据说是以若干钱与检查站的工作人员私了。出城以后这天下更大了,一路停一路上客,什么安全什么定员根本没有概念。由于需一路上客下客,这类个体车一般不走高速,即使走高速,同样在高速路口上下车。因此,你在山西经常有出租车问:上高速路口吗?

在中国,这种情况非常典型,即,以行政主导的所谓市场经济规矩下,行政主管在保证经济利益前提下,任由各层次的具体管理人员根据其所在位置权力的大小兑换好处。至于对经营者的管理则视当时在位头头的需要决定,可能跟心情有关,也可能跟升迁有关,更多的是跟形势有关,或紧或松,时常变脸。而经营者揣摩形势制定应对措施,视各人与相关管理者关系不同,或逃,或避,或行贿,或扮傻,不一而足。最奇怪的是消费者,如果只和自身利益相关,当然会努力争取自身利益,但一旦同时和政府行政管理有关,有相当一部份消费者甚至牺牲自身的部份利益去帮助经营者作弊,普通百姓对行政管理行为会不会为自己带来好处持普遍怀疑态度!如上述,没买车站票的旅客配合车主逃避检查既是。至此,在管理者和经营者,甚至经常包括消费者的共同努力下将所谓的市场经济规矩破坏无遗,这即为中国特色吧?更有怪事,一旦出了毛病,高高在上者便会一脸无辜的说,多好的规矩呀,全都是下面那些人给搞砸了。

题又跑远了,打住。

因为乘汽车有诸多麻烦,所以我选择乘火车。运城至临汾火车运行二小时多一点即到,走出车站,便四处打听开往吉县的汽车在哪个汽车站上车。因为临汾有众多的汽车站,分布于城市中心四周,以减少汽车进城。这原本不错,但信息不暢,问了几个人都不是太清楚。只好打的前去,原来是在尧庙汽车站,在号称天下第一门的尧庙华夏文明之门正对面。

忍不住再跑跑题。这个华夏文明之门曾看过报道,吹棒之极,说是:“气势雄伟壮观,文化内涵深厚!”我以为正相反,这是一个大而猥琐,高而浅薄的东西,好像是从卡通类造形中搬过来的一个无内涵却急剧扩张的怪物。总之,决定不进这个尧庙的原因就因为这个门。对不起了尧祖宗,不是不去祭拜您,只因为这门看了反应太大,一身鸡皮疙瘩不说还干呕不止,您若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让您的子孙受这种罪的。

    在车站内外熬了二个多小时,总算开车。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三小时路程,最快也得晚上七点才到吉县。

临汾与吉县之间隔着一座大山,吕梁山,一座极有名气的大山。车行二三十公里,到达吕梁山脚下的襄汾。从襄汾翻越吕梁山南端,同时也是黄土高原的末端,便可到达黄河东岸的吉县。过了襄汾,天突变,下起了雷雨。刚刚还是滴水不见的河床突然间黄水暴涨,夹染着黑色的煤,五颜六色的垃圾往下游倾泻。经过的城镇无不污泥泛滥,从矿山或洗煤厂里流出来的黑水与各种污垢搅合一起向四周扩张。一般城镇的内涝是污水,这里的内涝是污浆。山西污染的严重性,算是领教了。

大致上山一半,雨越下越大,天呈墨色。煤矿洗煤厂不见了,树却多了。水当然还是黄色的,但黑色没有了,五颜六色的垃圾也没有了,空气清新,植被茂盛。到了山顶,雨收云散,霞光斑斓,恍若两个世界。一路下行,两旁黄灿灿将要收割的麦田,绿油油尚未抽穗的苞谷地,高大的针叶松,低矮的灌木丛,如此山野美景,一直相伴到吉县广场,看看手机,正好七点半。由于在西部,天还不太暗。


雨中的吕梁


雨后晚霞

    吉县到壶口,还需四十公里,新开的路,据说不难走。在吉县广场,我正犹豫之间,是住下呢还是直接去壶口?有位出租车司机过来招呼生意了,去壶口吗?是,多少钱?一个人?是,一个人。包车八十,可以坐四个人,您一个人去当然也是八十。哦,看来只好住一晚明天再去了。老哥,这样吧,您出一百,包括门票出一百,我送您去进景区,一并为您找个窑洞住下如何?我差点笑出声来,司机见我一脸笑容,误以为我已经同意,二话不说,抢过背包,将我塞入车厢,关上车门,马上起动,说,早点去,再晚了回来也不方便的!这笔生意谈下来前后刚好一分钟。其实我发笑是因为我在想,这又是一次典型的经营者伙同消费者联合破坏规矩的行为。他本应得到的车钱是八十,如果包车,我本应付出的是八十车钱外加六十门票共一百四,合伙破坏之后,他多得二十,我少付四十。

从吉县到壶口景区,车子走了一小时二十六分钟,走进窑洞刚好九点整。窑洞主人是一位很有名气的老人张继善,电视上介绍过。他在壶口景区牵毛驴照相,唱民谣,念快板,收费三至五元。张老汉尖下巴,一缕山羊胡子,穿着土布衣裳,冬天外加老羊皮袄,头上扎着白肚肚毛巾,手上提着旱烟杆,跟在身后的毛驴披红挂彩,精神抖擞,完整的一幅黄河汉子形象。所以极受欢迎,当然生意也不错了。

张老汉有三口窑洞,一口出租,可以住三四个人,一口小儿子住着,一口老俩口住,兼作厨房。我住的这口比较小,但当晚没其它人,独占。安顿下来后,张大娘问,您吃过晚饭了吗?我想,今天这一路上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天又晚了,再上镇子上吃饭恐怕还要走三里地,况且雨声淅淅沥沥地又响了起来。我说,还没吃晚饭,你家还有饭吗?大娘说,有,就怕您吃不下。我说,行,没问题。于是当晚在张老汉家吃了一个极大的馍,喝了一碗极大的粥,以及一些青瓜与咸菜。比起二十年前在陕北朋友学生家里吃过的好多了。

吃过饭,喝点茶,跟张大娘和她老闺女扯了一会东西南北,回窑洞里,漱口刷牙。打开电脑上网查了查天气,明天壶口还是大雨,不免沮丧了一回。突然发现一大事,这卫生间在哪呢?正扰头时,洞外叩门声响,双扉开处,见张老汉打着伞笑容满面说:客人远道而来,山野寂寞,不如听我唠唠嗑?一听这话,感激之言竟卡于喉中,无语间已将老汉让进洞里请上了炕。

老汉健谈,时间不长,便将家里家外的说了个大概。老汉原住的村子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地,五六年前想出这么个赚钱的主意,牵毛驴,唱山歌,念快板,总算吃饭无忧。几个儿子都在外面吃生活,少回家。大女儿远嫁,老闺女嫁的近,常回家看看,对,刚才那就是,对对对,那是她小孩,不,是女孩,我外孙。这几口窑洞后建的,政府收钱的,每年好几千呢。还好还好,虽然富不了,但总比以前好一点吧。见识当然了,眼光不一样了,那柯受良,朱朝辉过黄河咱都在场的。不时还来个大官什么的,脸熟,有时想不起是谁了。对了,咱上过好几次电视呢,是吗?网上您也见过咱?哈哈,呵呵,啊!不了,现在啥子地也不种了,咱这里的庄稼也长不好的。怎么着?咱为您嚎一段兰花花?

我一楞,心想这老汉童心未泯,十分有趣,嘴上说,不了不了,十二点了吧?夜深更静,吵了村子里的其它人!不如这样吧,您老给唱一段快板如何?当然当然,您瞧我老糊涂了。呵呵,我为您唱一段《黄河壶口》吧,咱自家写的呢!就其中一段吧,全唱完咱今晚不用睡了。

老汉手拿旱烟杆敲打着炕沿,口里利利落落地念开了去。我本来兴趣盎然,一心想听听这黄河边的民间快板,却没想老汉念的是一段歌功颂德的老调子,不免没趣,不小心打了两哈欠。老人立马闭嘴,说,晚了,咱睡吧。我感觉十万分的抱歉,老汉念这些东西完全是为了生活,你较什么真呢?但心中尚有一事却不能不问,这卫生间在哪呢?老汉哈哈一笑道,这外面都是,坡上山上道边都是,您小事就近,大事远点就成了。还好夜深人静,对面不见人,小事就近也不算太煞风景,就这样吧,可千万别有大事。

老汉一躺着炕,鼾声便起,伴着外面的雨滴声,愈来愈强的风声,催眠效果特别好。看来,这明天是个坏天气已成定局。


我住的窑洞

冲天水雾

正睡眼朦胧间,忽然一阵低而且沉重,密集而且绵绵不断的声响由空阔处传来。如闷雷,但闷雷没他恒长,如低啸,但低啸比他尖锐。这声响显然早己存在,只因被雨声风声掩盖,只有于心静时才能听闻。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壶口瀑布之声,从远古一路走来的声音。他将五千年串成一部可以阅读的历史,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为一位远行独游的客者,讲述曾经有的以及过去了的时空。我激动万分,竟然长久不能入眠。何以激动,何以不能入眠,其中原由至今无法解答,但大哥之所以叮嘱一定要到壶口,一定要在壶口住一晚的原因应该有答案了。

第二天清晨,雨还在下,比昨晚小了一点,但风却大多了。张老汉一家还没起床,我独自走下山坡,脚下就是黄河岸边,约三百米远的地方就是壶口。远远望去,壶口上方水雾腾空,昨晚的声音更清晰了。伞有点撑不住,渐行渐近,轰鸣声也是渐行渐沉,一道黄龙慢慢清晰于眼前,在壶口处骤然缩小,将一腔豪气猛然掷下三十米深渊,低吼震荡,水雾冲天!惊骇于眼前的豪壮,忘却了现在的时空,手中伞被风夺走,全身上下被雨和水雾清洗,思惟停顿,呆立如痴。

这就是壶口吗!这般壮烈。这就是瀑布吗!如此豪放。他夹带着黄沙如血,挟持着历史波澜,宣泄出硕大与巨响,一如天崩地裂!在他面前,疑惑万千,这难道只是一处自然现象,只不过是一处赏心悦目的地方?但为何有这般魔力,让你心胸为之震荡,让你思绪万千?壶口,你这万古灵圣能否为我开言?

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来吧,进来吧!英雄与懦夫,光明与黑暗,伟大与平庸,圣洁与污浊,革命与反动,贪婪与勤奋,生命与死亡,不管是长啸还是呻吟,不管是快乐还是懊恼,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不管是满腔热血还是一脸无奈,你是圣贤也好,你是罪人也罢,全都进来吧!我包容一切,即不是藏污纳垢,也不是吐故纳新,更不想扬善伐恶,我只想将所有的一切全敲碎了,碾细了,溶化了,忘却曾经的爱恨荣辱,抹去过往的时空痕迹,狠狠地搅和在一起,从此处咆哮翻腾而去!进来吧!一道走吧!

双腿因激动而颤抖,雨雾与泪水洗透了全身,我真想听从他的号召,这何尝不是永生?佇立良久,极度湿冷将我唤醒。环顾四周,竟然不见一人,即无游客也没小商贩,更不见管理员。因为太早,因为天气恶劣,天地间独我一人,难怪才有这般无以伦比的感受,这是机会是缘分,是难得的亲历,是一生中独有的,不可能再复制的生命片断,是我的幸运!

雨伞被大风刮去很远,在岸边路基上停住了。我手脚并用,爬上岸来,踩着黄土泥泞,顶着淒淒风雨,蹒跚归去。

离开壶口已经有二十多天了,在写这几行字时心情尚难平静,也很难用语言或文字表达。那天的天气实在是不好,又是雨又是风的。不一会功夫,照相机也湿了,按了没几下快门,干脆罢工。而裸露在外的岩石十分滑溜,看不到岩石的地方又都是没脚深的黄泥浆。我穿的是一双溯溪鞋,防滑而且不积水,但走起路来还是需要小心翼翼才行。所谓看景不走路,走路不看景,我遵循上述原则慢慢向河谷走去。走到谷底估计太危险,到了一个我自认为很不错的小平台后,站直了,面朝壶口瀑布方向望去,立即,被他那气势惊呆了。雨伞因肌体呆滞无力,马上被风夺卷而去。思惟在这一刻如潮如涌,胸膛像要爆炸一般,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热泪盈眶。是的,我真的听到了那如天上来的声音,是幻觉还是癔病,一如我身临其境,就在此时,好像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2006年7月1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