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老计文
老计疯了有十年了吧,前几天听说他死了,在山沟沟的那个小镇上。认识他已经有三十年了,虽说早就不能算是朋友了,但听说他去世了,还是有一点怅然。
老计也是家乡人,不同地区就是了。他上山比我们这群半大小孩早,应该是六五年就去了。那时不叫知青,好象叫志愿什么似的。老计上的是师专,上了山以后安排在村子里当老师。他和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不同,每个月有二十元钱的固定收入,每年还有六百斤谷子不需花钱。我们这些见了油点就是腥的馋虫,不时会去骚扰他,揩揩油什么的。由于是同乡,处境又相差不远。所以,刚去时,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这在山沟沟里,应该是很自然的事。
话头话尾的,知道老计出身不好。所谓出身不好,就是说他家早先可能是地主富农,要不他爷爷可能当过旧社会的官,也有可能是他老爸多嘴上了右派名册。具体是什么不清楚,老计从不跟我们讲。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想脱离这山沟沟,没门。
老计是一个求上进的年青人。上学的时候就宣布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因此而入了团。但也不过到此为止,后来不管他怎样积极,怎样带头报名上山区,也没用。他时常叹气,这辈子要出头怕是难了。
但老计是个有耐性的人,叹气归叹气,该做的还是要做。上任第一年,他时不时给中心学校写报告,提提建议,如何如何改善山村学校的教学环境,如何如何提高山村学校的教学水平,等等之类。可恨总是石沉大海,从未见有回音。第二年,他气极了,一纸报告直接送去了公社教委。等了三个月,还是没消息。反而换来了中心校长一个诡秘的笑,以及拖了半年才发的工资。这种事彼此心知肚明,老计也只好笑笑,从此绝了从本职工作上寻找出路的念头。
有一阵子老计整天无精打彩,时不时蒙头大睡。但有一点很奇怪,他从不会有任何言语出格。要知道,在那几年,这些读了几本书的酸货,总免不了有点大不敬。虽说都是私下里的,但老计连私下里也没有过。公开场合却都是一些紧跟形势的现成话,一点也看不出有言不由衷之处。慢慢地,不但现成话越说越顺口,呈献给领导的笑容也越来越自然。我们有点瞧不起他,总觉得这人虚伪。也有点提防他,因为这类人特能告密。和他说不得真心话,发牢骚自然也不找他。所以,很难说是朋友,只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
由于脱离了家庭关系,每一年春节他都不回去。据他自个说,自打毕业以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为了晋身而将家庭当粪土的人,在我们这些人心中,是一个禽兽不如的人。从此,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开始瞧不起他了,第二年,再也不去揩他的油了。
大概是我们上山后的第三年,调来了个办公室主任,兼任副书记。这人也是老乡,和老计同一个县的。老计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有事没事的往公社里跑,顺手带点红菇李菇之类的去。可惜精神了没多久,瞧那情形用处不大。我们几个眼瞧着他又象腌黄瓜般少了硬朗,心里好笑。但不知为何,快过年时,老计又有了风彩。向中心学校请了假,说是要回家了。咦?也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呢。
那一年我在家做工艺品赚钱,回去的晚。磨磨蹭蹭地到了年底了,心想总得去应个境吧。一进村子,那戏台上的读书声比以往好象响亮了许多。老计站在黑板下笑哈哈地跟我打着招呼,真难想像老计也会有这般的笑容。据说,老计回家后,实实在在地往主任家走动了几次。过了春节,又不知怎么将主任老爹给撮弄一道回山里看儿子来了。一路上花了多少功夫,那不是常人所能想像的。当年年终,老计第一次评上了个先进。
后来的几年,这先进是年年有,奖状挂满了戏台。只可惜奖状瞧着是好看,实际的好处却迟迟没来。说真的,那年头虽说送点好处当当孙子也同样有用处,但只要和政治挂了钩,任你是天王老子,也是没辙。不象现在只要有钱,啥事不能做?二年又过去了,老计提回奖状时的笑容再也灿烂不起来。老计的眼白开始浑浊,原本黑色的眼珠子也黄了,瞳孔小而且好象游离不定。巴眨巴眨的眼睛和哆哆嗦嗦的嘴,急迫之情显而易见,但是老计没有放弃努力。一直到我离开山里时,老计还呆在山沟里,蒙头大睡的机会又越来越经常了,戏台上的读书声也越来越有气无力了。
我回城以后,时不时总能听到一点老计的消息。四人帮垮台以后,听说老计调中心学校了。虽说还在山沟沟里,但总算有了一点希望吧。没多久,又听说调公社里去了。那几年老计的功夫没白费,升了公社书记的同乡让老计当上了秘书。改革开放以后,老计总算出了头。同乡升了副县长,公社改镇,老计当上了副镇长。老计曾经捎了口信,希望我们这些当年的半大小子们能回去走走。当然,我们知道是想让我们看看他现在的光彩。可惜,都没机会。但听说老计紧跟同乡,亦步亦趋,政绩赫然。当然了,也有人暗地里揶揄他,叫他跟屁虫。宽容点的人说那是感恩加崇拜。几年来,好不容易找到的靠山,感恩带德是人之常情。再说了,一样儿的理想,偏有人想的好理的快,崇拜也是当然的嘛。
据说老计现在不管是私事公事一切以他那位同乡为榜样,连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喝什么酒,一丝也不会走样。同乡副县长估计这几年脑袋大开窍,新生事物学的快。去了一趟广州回来,剔牙都要用另一只手掌捂着嘴巴。当天下午,老计也开始捂着嘴巴剔牙了。公事就更不用说了,小镇里的事,老计只不过是个传话筒而已。同乡副县长需要解决而不好办的事,立马想到的就是老计。几年来的经验,老计知道,只要跟上了趟,这前程都是串在一起往上提的。所以,只要是同乡副县长的事,在老计这里不存在可能不可能,更不存在合理不合理。至于是否合法,老计连想也没去想过。很快,老计就升了正镇长。
又过了几年,同乡副县长升官了,上调市里去了。这下子大伙都明白,早晚的事,老计也是上县里去的人了。却没想到,同乡副县长东窗事发,据说经济问题严重,而且腐败也挺够格。开始三规,接着审察,开除公职开除党籍以后,成了普通人,自然就批捕了。二下半判刑入狱,吃另一种公家饭去了。
当然了,凭着众所周知的原因,老计在同乡副县长刚开始三规的时候,也免不了一并圈了进去。何况这几年来,因为跟的太紧,难免有了一些眼红的。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之辈多的是。捣豉了一年多,却谁也没想到,这老计还真是一丝没贪。所有乱七八糟搞来的钱全都被同乡副县长取走了。所有假公济私的买卖,老计不过是个代理人而已。原来老计只不过是只应声虫,马前卒,垫背鬼。这坐牢是没老计的份,但官是当不上了。一纸调令让老计还回原来的村子里,还去当他的民办教员。
老计人全垮了,根本无法上任。这可不是假病,是真病了。当官那几年落下的酒精中毒,血糖太高,脂肪肝等等权力病,一揽子暴发起来。权力病这东西最怪了,平日里没事,还能助点官威,一旦下了台,立马往死里走。最糟糕的是,老计的眼白又开始浑浊了,眼珠子又黄了,瞳孔又变小了。眼睛巴眨的更频繁嘴巴哆嗦的更历害了,整天唠唠叨叨的自言自语,慢慢疯了起来。
疯子按道理都差不多,但老计有一特别之处,这是一位山里老乡告诉我的。这位老乡曾经是老计的学生,老乡说:“计老师疯了以后,每天都在溪边呆坐,隔没半点钟,就站起来跳几下。跳完又坐下,过半小时,又跳几下。天天如此,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既然疯了,这行为当然有许多古怪之处,也不足为奇。老乡看我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忍不住又说了:“原来是向那同乡副县长学的。”
哦?这有点意思了,那副县长没疯呀,我说:“学的?为什么?”
老乡总算挽回了点面子,不免有点得意,但也不好太卖关子,赶紧接着将来龙去脉说了:“计老师当镇长以后,最敬佩的就是他那同乡副县长。那时您早回来了,所以不知道。”
原来有一次老计从县里回来,跟大伙说:“县长就是高明,原先当镇长时就高明许多。自打当了县长,跟咱们这些俗人就更加不一样了。咱们小解后也不过机灵几下,你们知道县长小解后怎么着?”大伙惭愧,感叹无缘和县长一块小解。“不知道吧?县长小解后竟跳了五六下呢。我是不敢问,其中定有机巧。”小地方,和老计一同小解的机会倒还是有的。从此,老计完事后也跳了五六下。不过,后来才得知,原来副县长有点小病,据说叫疝气。但老计学得透,知道原由后竟然改不过来了。没想到,这习惯却成为老计疯狂的特征了。
这天下无奇不有,老计的疯狂其实算不了什么。反正人一入土,这个和那个有什么差别呢?不管怎么说,老计总算也了却了这一生了。也不管怎么说吧,总算是多年的相识,这几段文字就当作祭文送给他吧。但愿老计明白,我一点也没有鄙笑他的意思,只愿他不管去了哪里的灵魂都安息吧。
呜呼哀哉!尚飨。
2002年4月14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