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戏子

小戏子们比我大了几岁,因为大都是初中毕业以后进戏班的,所以,估计也就在十五六岁上下,不知为何,这一群小戏子全是女孩子,有可能山里人重男轻女,不让男孩子学戏吧。有二个小戏子待我特别好,一位是青衣的学徒,瘦高个,长的比较黑,眼神特别有灵气,聪明利索,师傅也喜欢,学的也快,已经能上台作作替身了。另一位是花旦的学徒,胖而且矮,但白晰,有点迂,死心眼,师傅也不太喜欢,总让她去打幻灯。

我那年十二岁,因丧母,心伤欲绝,跟着大哥到戏班里盘桓了一段时间。因为我自打小好嘴,一切零碎无不喜欢,每到一地,我总能找到卖零碎的小店。青衣的学徒叫小玲,她像大姐姐一样关心我,为我洗衣服,带着我吃饭。而且她的补贴好像比较多,所以,也经常买零碎为我解馋。我喜欢看她上台,一是为她高兴,二是喜欢台上她那纤弱的身段和灵巧的姿态,当水袖摔过时,如天嫒飘空,灵妃注目,心神为之震荡,俗欲为之升华。

花旦的徒弟叫小玉,脸相比小玲要漂亮,二片薄嘴唇说好时可见虎牙如雪,说不时有梨窝一对,只是身段差了点。学戏的关键在身段,脸相其次,更主要的是小玉不够乖巧,外加师傅不太喜欢,平时言语不多,一到紧张时不免期期艾艾。甚至于我都认为她比小玲更像小孩,其实她俩同龄,而且相处的极好。由于小玉很少有机会替身,所以打幻灯是她每晚的工作。一到晚上演出,所有人都忙得很,没人理我,我经常独自一人找个寂静的地方黯然伤心。小玉看我孤独,要我跟着她打幻灯。

幻灯安在一个小小的高台上,离戏台子大约在二十米远处。戏台子右手边挂了长条白布,拷贝纸上写着唱词,跟着演员唱段进展,一句一句的用幻灯打在白布条上。这工作很简单,但如果你喜欢唱戏,这工作并不枯燥,因为你一边打幻灯一边可以跟着唱。几天下来几个戏的唱段我们都很熟悉了,二人一边打着幻灯一边唱,一会我当小生,她当青衣,一会我扮花脸,她又扮上了刀马旦。唱到高兴处,简直旁若无人,常常引来一旁看戏的山民笑话,二人不以为羞。

有一天清早,小玉的师傅声音很响:“你也太笨了,这么不懂事?你自己看看,看看!我说你怎么总长不大呢?你瞧瞧那布毯子!。”因为是下乡,条件很差,男女二间大屋,大伙排着睡,因为戏班子女性多于男性,所以女性那屋更挤了点。那时我小,根本不知说的什么事,只见小玲拉着小玉去了洗澡间,而小玲师傅说着小玉师傅的不是:“她还小呢,当然不懂事了,你骂她算什么?”小玉的师傅才算噤了声。

吃过早饭,戏班子里各人的工作各人做去了。小玉自己一个人走向村前头的小溪石头边,埋头端坐,沉闷不语。我虽小,不知所以然,但也知道小玉肯定是受了伤害的。我走过去,与她并排坐着,抬抬她的下巴,看得见小玉双眼发红,泪水转着圈圈。我突然悲从天来,一下子哭了起来。小玉着忙摇着我的手问为何事,我说,我想起妈妈了。小玉先是叹息,接着抚着我的头发,抱着我的肩膀,胳肢了我一下,二人差不多同时扑哧一下都笑了,阴霾全无。

当晚演出,小玲左说右说总算让小玉当了回替身,而由小玲去打幻灯。那时正当仲夏,天热,还好山里的晚风清凉,徐徐习习,吹拂过皮肤的感觉特别爽快。小玲让我坐在她身旁,右手抱着我的肩膀,左手转着幻灯送字幕。她没跟着字幕唱,而是哼着另一些小曲,调子很熟悉,但听不清歌词。我突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我觉得这天特别好,虽说没有月亮,但星星闪闪,我觉得这山也特别好,虽然黑漆漆一团,但沉稳厚重,今天的戏同样也好,腔正声圆,金声玉振,在空旷中驻留,在遥远处回旋。小玲的曲声时断时续,好像从未听过的天音。我身心松弛,窝在她怀中,阖上双眼。小玲用的雪花膏和小玉是相同的,所以阵阵体香袭来,就像她们二位同在,竟然入眠。

我已经记不住她二位完整的容貌了,的确很不应该,但经历了这么多的我也许能得到她们的谅解。那年头她们也没有什么化妆品,想来那同一个牌子的雪花膏也是廉价的商品,但香波恒久,留恋至今。

2004年7月13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