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和文庙和红脸膛

家乡有一种对文字的敬畏,其中有一条就是尊重写了字的纸。小时候父母亲不允许我用写了字的纸擦屁股,这可能是来源于对知识的尊重,而在一般百姓眼中文庙和孔夫子是知识的象征。所以我觉得百姓对待孔夫子和对待其它圣灵的态度有着很大的不同。

孔夫子好象高高在上,一般百姓不会去跟他唠叨日常琐事,不会去他案前烧香上供,不会去烦他,这应该是一种尊重。其实一般百姓并不是真的敬畏孔夫子,而是敬畏知识。

我曾经在远远的地方给他磕过几个头,这还是因为我换牙时去摸他老人家大门上的门钮的时候顺便磕的头。哦,据说小孩子换牙时摸他老人家大门上的门钮牙长的快,这恐怕是百姓对孔夫子维一的迷信。

说起纸,我总会想到一位捡废纸的,人称红脸膛,其实他是得了一种病,在脸上长了一些紫红色的斑瘤。这种毛病现在偶尔还能见到,但从没见过象他如此严重的。一般看上去好象是一个胎记,但他长满了整个脸庞,正常的皮肤都不见了。据说在他年轻时也只是长有几个而已,后来越来越严重。我认识他的时候,斑瘤已经很大了,嘴唇上的斑瘤特别大,下垂象一个南瓜,他做了一个特别宽的口罩用以掩盖,但那样子反而更可怕了。

因为他的长象,小孩子看了都哭,甚至于大人将他当做了哄吓小孩的一个法宝:“别哭,再哭红脸膛就来了!”

据说他很早以前以捡废纸为生,那是为文庙捡废弃的写了有字的纸,集中后焚烧以免写有字的纸被践踏或流落污垢之所。父亲曾说过好几次红脸膛捡字纸的事,他认为捡字纸是一种公德,是一种对待知识的尊重。有一阵子红脸膛也做一点小生意,卖一些零食。记得有一次父亲带我出去,给了我几分钱让我向他买了几个糖,但又不许我吃,父亲说多少帮他销售一点吧。可想而知,红脸膛的生意做没多长只好收摊了事。

可能是怀念他自个曾经的工作吧,我看见红脸膛总在孔庙附近活动。所以尽管我以为父亲的观点相当迂腐,但红脸膛和纸和孔庙还是成了一种奇怪的联想。

本地有一种土纸,因为土纸不能用于写字,人们对待它就随意多了。土纸的第一项用途是临厕用的卫生纸,而第二项用途却是用于祭奠神佛时烧的纸钱。同一张纸即可用于污秽之所,又可用于奉献神灵,真有意思,谁说中国人不懂幽默?

另外,它们之间还可以相互转换。当年作为卫生纸使用的土纸也是需要凭票供应的,所以土纸也是紧缺物资。国家肯定没有将纸钱生产纳入计划,因此便有了土纸换油这行当,经这一换,卫生纸功能转换成了纸钱功能。而已经做成的纸钱我又见过有人将它当作了卫生纸,这是否合法我不知道,只说明百姓对待神灵的态度并非十分认真的。比起对待写了字的纸和文庙里的孔夫子差多了。当然,如今土纸的维一功能只剩下做纸钱这一项用途了。

父亲看的故书有二种不同的纸,一种叫连史纸,类似于宣纸,这种纸印制的书很漂亮,而且久藏不坏,一般用于比较高档的书,比如史记汉书之类。另一种叫油光纸,时间长了发黄发脆,一般用于普通的书,如幼学琼林百家姓之类。父亲的故书没能留下来,但我总在潜意识里保留着那些纸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和古老的知识连结在了一起。

大哥画画的宣纸我能分清生宣和熟宣,再进一步的分类就不懂了。大哥买宣纸总是很小心,因为纸对画的最终效果至关重要,还因为每一尺宣纸的价钱在当年都是不菲的。我不知道大哥现在对纸是否还是那样小心?宣纸带给我的是另一种联想,一种高度抽象朦朦胧胧点缀着朱红色印章的联想。

不管是连史纸油光纸还是宣纸,以及土纸,它们留给人的印象都没太多的色彩。在当时当地这一类纸都不可能激发太多的热情,它们能给予的都是一些沉闷的传统的安静。它们只是在过去了几十年后的现在给我留下一点回顾的素材,而这种回顾以灰色为主。

到了有一天我拥有了一本旧画报以后,纸才和绚丽有了联系。这应该是一本人民画报,那上面有俄罗斯长着白扬的田野,有云南黎家的竹楼,有敦煌的壁画,当然还有领袖们光彩照人的英姿。我突然感觉到了,原来每天所面对的这个世界还有许多视而不见的色彩。

有一阵子我迷上了收集图片,而且以收集自然和人文名胜为主。找到一张漂亮的图片,随后再到处去找相应的资料,将它们贴在一起,这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借着这些图片和资料我神游了好多地方。从此,纸又和梦中游联系起来了。

到有了电脑和打字机,有人预言人类将进入无纸信息时代。电脑也用了十几年了,这个时代迟迟未见来到。反而这纸一天比一天用的还多。以往手写的资料小心保存,丢了可没处找去。现在不必了,东西都在电脑里,丢了重打一张,不想找时重打一张,稍许改了几个字也是重打一张,没带回家又需要还是重打一张。纸的用量在成倍的增加,人们对纸以及对文字的尊重正随着信息的泛滥和纸张使用量的增长而日见轼微。

以前的人对土纸的那种随意和对写了字的纸的尊重再也不会有了,那都成了过去,在人们眼中写没写字都没任何差别。当然,说现在的人对纸一点也不尊重也不对,至少还有一种纸,那就是钱,这是一种获得了极度敬畏的特别的纸。然而非常奇怪,任何想到纸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出现和钱有关的任何联系。

最后一次看见红脸膛是在回城以后的八零年左右吧。有一天下了大雨,在文庙屋檐下,一位难看的可怜的老头龟缩在寒风中,破萝筐内有许多废纸,都是写有字的纸,但我知道这不是为文庙捡的纸,这是为了生存打算卖给废品公司的废纸。也大概是从这时候开始吧,我们对纸以及文字是越来越无所谓了。

人的脑筋奇怪的很,写完这段文字,我从头看了一遍,我搞不清到底我在想些什么?这会我一脑子的红脸膛,印了字的故书,盖了印的水墨画,上厕和敬神的土纸,吐着纸张的打印机。。。我真搞不明白我到底想说些什么?

2001年4月5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