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热水瓶

有一幅画,也许是幻觉,缭绕不散。从画面看,它和热水瓶有关。

穷人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值钱的,因为它们不可或缺。父亲全力维护家中的每一件物品,尽可能延长每一件器物的生命,父亲认为这是他当然的职责。

父亲戴着老花镜修修补补的画面就象在昨天。虽然父亲修补过的器物很多,但我最先想到的是热水瓶。父亲修过的热水瓶从既往走来,从左至右依次列成一排。

其实热水瓶的内胆都一个样,差别在于外表,就那壳。

第一个壳是竹编的,第二个壳是用冲零件后余下的铁皮做的,第三个壳是塑料的,第四个壳也是铁皮的但画着鲜亮的花,第四个,第五个,等等,很多。

约一寸宽二分厚的一条竹片围成一圈做底,圈里面是二根木条十字相交用竹钉固定,用来托住瓶胆。由此向上,一些细竹篾交织盘缠,形成筒状,至顶端收口。之后,还是一条一寸宽二分厚的竹片拆腰如一问号,付着于筒的一侧当把手。这应该就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只热水瓶。

然而,相识之初它已不年青了。假如热水瓶也有寿命的话,它应该过了耳顺之年了吧。细竹篾已经多处折断,托底的二根木条被水长年侵蚀松动,把手也歪在一旁。早年上的油漆更是无从寻觅,它们早就不见踪影了。

然而,它的瓶胆是好的,里面的水是热的。

热水能泡茶能冲面糊,在我的记忆里,热水最大的好处却是洗脚,严冬之夜洗脚盆里的水冰凉。母亲右手提着破旧并吱呀作响的热水瓶往盆里对了点热水,左手试试水温,又加上一点。现在热水充裕,只少了那一点点。

父亲极尽所能修补这只竹壳热水瓶。用铁丝,竹条,木棍,绳子,等等延长它的生命。眼看着无计可施之时,父亲找到了一片冲过零件的弃铁皮,做成一个热水瓶壳。

告别的其实只是一个外壳,内胆还是那个内胆。多年以后,在一家山民家中再次与它相遇,之后,竹壳就绝迹了。

铁皮做的热水瓶不耐用,尽管看上去比竹壳强壮许多。它很快便锈迹斑斑,浪费了父亲许多讨来的漆以及上漆的时间。我不喜欢它,它生硬,与竹壳相比缺少灵性温存之气。

当塑料进入生活之后,父亲欣喜万分。如今,因塑料难以降解而污染环境的知识妇孺皆知。而父亲却从勤俭治家的角度肯定了塑料品的价值,偏偏这价值正源于塑料最大的弊端,事物往往如斯。

我喜欢多思,然而多思并没给我带来过成功的决策。同一件事情在我眼前划分成无限多的路径和终点,无以适从。

而父亲坚定地将热水瓶换成了塑料壳。塑料不怕水浸,不忌虫侵,不会生锈,就怕火。第一个塑料壳被我放在了还在燃烧的煤块上,因此而终结。

然而,内胆没坏,父亲换上新的塑料壳,还是这只内胆,还是一样的热水在其中。

我估计,这只热水瓶内胆连续用了不少于二十五年。一只不变的内胆,父亲给予它一次又一次的新生。有一次父亲又换瓶壳时,不小心碰破了瓶底的真空柱。至此,父亲再没修过热水瓶。又过了几年,他老人家就去世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父亲咏读之音,犹如在耳,然而经常幻象于我心神深处的那一幅画面,却总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扇方窗,窗外是一片灰色的天,阴霾,也许是黄昏。正中放着热水瓶,看不清它的外壳。但瓶塞已经不见了,一缕热气冉冉散去。这幅画没有色彩,连对比都十分地淡薄,只有灰色,浅浅的灰。

我希望有人能帮我解读,我又担心有人真的能解读。在矛盾中,画面更淡了,渐渐地,慢慢地,隐去。

2002年5月27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