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影子

这几天感冒了,胃口特别好。大多数人感冒了,口干舌燥吃不下饭,而我却相反。估计这和遗传有关系,因为父亲也是这样。所以,每当我感冒了,父亲好象就浮现于眼前。

父亲体质很弱,但却极少感冒,这也许是老天赐于的一点点恩惠吧。父亲平日里吃的少,而且差,几乎腥荤不沾。一旦感冒了,却突然胃口大开。我在迷惑中,因偶尔悖理的愿望而自责。因为,我看着父亲羸弱的身体,竟然会希望他稍许感冒。

父亲患哮喘,一种极其消耗体能的疾病。而且往往发作于大暮,彻夜不眠。当时所能找到的缓解药,对他都没有了效力。小时候我不懂事,看着父亲不可抑制的喘息,带着哭声说父亲:“啊爸,你别喘好吗!不喘就不难受了。”父亲强忍着憋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脸,很艰难地说:“傻孩子!”缓过一口气后又说:“我不难受。”

那挤出来的笑脸很难看,近乎恐怖。到了我明白那笑脸的意义时,才知道那是凝结了父爱的强颜,但却是永远挥之不去的凄怆。

父亲一生乐观,脸上总带有微笑。虽然,生活和疾病早早就佝偻了他的背。他却能自嘲:“谁丢了钱,必定是我先看到。”当然,他不可能有高声大笑。贫困的生活和历史的重负下能有这极少消失的微笑,已属难得。

父亲真的病了,说他真的病了是因为这病没救。病情发展很快,四个月时间不到,父亲已经不能进食了。父亲很安宁,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他还是微笑如常。父亲从不谈及自己的病情。找机会,我很小心的对父亲说:“啊爸,去大城市里看看好吗?”他沉静了一会,脸上照旧微笑着,但语气十分坚定:“不!不必了。”父亲坚定的原因,固然和经济有关,但恐怕更深层的原因是对生死的了然,很少有人面对死亡时,能象父亲那样近乎冷漠的坦荡。在他一生之中,这不是维一,也不算最凶险,但却是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反复问自己,如果我坚持呢?父亲是固执的,但是,如果我坚持呢?永远也找不回这答案了。

父亲不上医院,开一些药回来,我为他打针。面对骨瘦如柴的躯体,我本不熟练的手不免发抖。父亲总是安慰我:“你打的很好,不疼。”父亲从来对我的任何一丁点成功总是万般鼓励,甚至频频炫耀于亲朋之间。

随着病情的发展,父亲几乎滴水难进。他艰难吞咽的时候,还没忘了说一句:“我喝进去一点了。”他就用这种方式尽其可能的安慰亲人。我只能背转身去掩饰欲下的泪,而此刻想来仍旧唏嘘。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我将一把躺椅放在房中,在昏暗的灯光下等待父亲入眠。因为哮喘,他习惯半躺着睡。然而,烛火将尽,父亲连喘的力气也没有了,显得比从前安静。我恐惧这种安静,我宁愿听揪心的喘息,看怪异的笑脸,与父亲厮守长漏。

父亲很高兴我能为他守夜,他知道父子相处的时光已经不多。母亲去世时,文革刚刚开始。我在自我中禁锢,沉溺于失恃的痛苦,除了三个月一次的理发,基本上是足不出户。父亲为了救子于深渊,盼梓木日有所长。每日里为我借回一摞摞的书籍,怂恿我去实践一些奇思怪想。那时大姐出嫁,长兄在外,我与父亲相依为命,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如今,我却一筹莫展,在父亲即将离我而去的时候。

父亲在我为他净身和更衣以后停止了呼吸。父亲一生艰辛困窘,辞世之即,连躯壳所剩也已无几。父亲一生逆来顺受,在死神面前依旧怡淡如常。父亲走的很安详,这应该是老天对他一生的犒劳,恐怕,也是脱离苦海的明证,当如涅磐。

父亲是道德中的强者,却免不了是社会里的弱汉。从诸多忆文中,这结局几成定论。恐怕,说理不过是懦弱者的梦呓,何况懦弱者常常连说理都免了。其实,道德是普通人的标准,从来和有权有势者无关。所以,历史车轮碾压下的生灵无论皂白,温良恭俭让者首当其冲。何况,如父亲般的蚍蜉多不胜数,能够得到少许安抚和环顾的少之又少,也就难怪父亲安之若呆了。父亲一生敬业,不敢有丝毫疏慢。又十分爱国,可怜他竟分不清国家和当政的区别。更绝的是,当权者永远也想不到,这只捏死的蚂蚁所教导出来的一群儿女,居然也是一样的不清不楚,可悲?可贺?

在我年轻的时候,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总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人生为了什么?父亲似乎给了我答案,可惜时至今日,我只能于朦朦胧胧中体会,却无法去明明白白里阐幽。

我不是一个沉浸于既往的人,何况一辈子总致力于遗忘。偶尔的怀旧,是因为触情,才戚戚然低眉回首。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流失,剩余的记忆已经无多。父亲在无多的记忆里,魂牵梦萦。我应该明白,想忘却父亲的一些事肯定是徒劳。父亲不在了,但是他生命的余烬留给了我。我是他生命的延续,宛如影之随形,响之效声,将伴吾终了此生。

2003年1月7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