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野人

晚上,在村子里蹲点的公社副书记突然心血来潮,他想明天一大早在村子里开现场会。当时村与村之间没有任何通迅手段,通知大队干部的任务分派给了我。已经是夜里八点了,离大队部有十五里山路,走的时候副书记想了一会下决心将他的手枪给了我,里面装有六发子弹。我知道现场会和手枪都和早上的事情有关,书记想找到那个人!

山里的夜路相当黑,因为当晚见不到月亮。路又难走,一此高低拌脚弯弯曲曲坡长陡峭的羊肠小道。我从来脚力极佳,一般人跟着我走只能一路小跑。但是在这么黑的夜里走路却快不了,因为前面的路看不清,不小心会掉山沟里去的。所以白天走一小时的路程晚上至少得多半小时。

在黑暗包围之中,好象这世界又返回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混沌是一种没来由惧怕的集结,黑暗是一种能让人窒息的环境。还好,迷走神经不受自已的意识控制,若不然在黑暗的混沌中恐怕会有很多人因下意识而结束生命的。

我带有一个装了四个电池的手电筒,手电的光柱将黑暗劈开,我沿着光柱劈开的缝隙前行,后面的黑暗马上合拢,紧随着我的脚印一步不落。

一般而言我的胆子还算比较大,对于人我没什么可怕的,在这深山老林里都是些善良的人,不比在城市。至于鬼怪我从来不相信,没人能用鬼怪来吓我。野兽就更不必怕了,在这个大电筒下所有的野兽都不敢靠近我的。但是我今天的确有点怕了,我一边走着禁不了一边想着今早那事。

一大早,老队长的老伴发现厨房里少了一些东西,有一大块蒸糕,半只煮熟的鸭子。而且很明显留下了昨晚曾经有人在这吃过饭的一些痕迹,厅内老队长的几件衣物也一同不见了。

山里平时很安宁,很少有失盗这一类事。山里是真正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所在,所以这次的失窃马上家喻户晓了。

大伙在戏台子边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位老者说:“这可能是长毛。”长毛是山民对野人的称呼。老队长摇了摇头,说话的口气带着一些神秘:“不是长毛,长毛不会拿走衣服的,可能是那个。。。”这话没说完,但在场的所有人好象都明白,有几个还哦了一声。老队长接着说:“大伙平日里若有做蒸糕之类的就多做一点吧,这东西拿走方便,唉,可怜的人。”我想起了一个传说,我也明白老队长说的是谁了。

这自然不是野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只是因为不幸而成了一位与世隔绝特别的人。最近据传他到了这一带,山里人十分善良,总是有意无意提供一些食物之类的方便。大家对这个人充满了同情,但同时也没有人想去和他真正接触,对一个如此神秘的人无法不害怕。

右手边的山坡上扑腾响了几下,要在平时这根本不算回事,因为我知道那是山鸡,但今晚我还是停下了脚步,安定一下心情再接着走。

文革时县城有位教师吃了亏,留下一对姐弟,弟弟还小,也就十六七岁上下。因父亲的死而精神崩溃,有一天就不见了。姐姐四处寻找,了无音讯,后来也就结婚嫁了人。三年以后的一天深夜姐姐被一野人劫持进了深山,这事曾轰动周边几个县,出动了不少人四处搜寻。

吹起了一阵山风,感觉得到树在突然间颤抖,这是一股流浪的山风,从峡谷边呼啸而去,我背上的汗水马上就凉了,有一点毛骨悚然,这风来的怪。

四周模糊的影像原本都是一些很平常的物体,如果在白天,它们要么美好要么善良。在黑暗里这一切都改变了,这些模糊的影像佶屈聱齿很狰狞,张牙舞爪做着各种姿态在原地向你窥视,好像整个黑暗的世界都在狞笑,一种冷冷的无声无息地狞笑。没法子,我只能在这越来越感觉强烈的冷冷的狞笑中继续走下去。

过了三天,姐姐回来了,原来劫持她的就是她那失踪了三年的亲弟弟。弟弟告诉姐姐这三年来他远离人际,过的是茹毛饮血的生活,但是感觉很好。弟弟希望姐姐也和他在一起,他说和山林和野兽在一起比和常人在一起要好的多。但是姐姐有家了,有家的姐姐就有了牵挂,弟弟只好让姐姐回来。

走过三座山了,进入一个山坳,顺着山坳形成一个很大的弯道。弯道的右边是一片茂盛的林子,左边是一处陡峭的山壁,四周坟墓一般的沉寂。沙沙的响声肯定是在林子里,或许是一只狸猫?也有可能是只山猪,但那的确有点象人的声响。我掏出手枪,站住了,将手电向林子里照去,声音却停息了。我调整一下心态,深深的呼吸了几下,又走了。沙沙的声音又在这时再一次响起,而且在沙沙的运动声中好象还夹杂了些许喘息的余音。

黑暗中模模糊糊地树林透着一股邪气,有一些有形无形的东西在晃荡,我屏息凝神以待。突然有活物跃过小路,我知道那是蟾蜍,但还是让我心跳骤然而停。我在黑暗中紧握双拳,可笑的是紧握着的手掌中冷汗淋漓。恐惧能让人发抖也能使人疯狂,我看着手中的枪,我知道我已经开始真正的恐惧了,但我宁愿发抖也不愿疯狂。

我需要好好想想,我为何要怕他?他也是人,只是一个远离人际的特别可怜的人。我为何要拿这把枪?难道说见了他我想将他打死?我没这个权力!我将枪中的六颗子弹全部朝天给放光了。我想,如果我手中有枪,或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会下意识的伤害他,没子弹的枪保险。放空子弹退出弹匣,当时我的心情渐渐趋于安定。我没有了武器反而摆脱了恐惧,这是不是异于寻常?我继续前行的步履轻快多了。

从此,这周边各县总会不时出现一些关于野人的故事。他怕常人,但因为他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形成的外貌比较吓人,所以常人也怕他。他一般昼伏夜出,和常人相遇的机会不大,万不得已时会到村子里拿点东西。还有一怪事,他的出现永远不会引起狗叫,在死一般没有月亮的某个夜晚他偶尔会出现在某个山中小村,但从不伤害任何人。

林子里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我不单是想而且是非常希望这真的是他,更希望他能出现和我聊聊。也许,我能从他那儿得到点什么,也许他也能从我这儿得到点什么。我很想告诉他老队长的话,我很想知道他是否流泪,我很想知道逃避是否真能带来安宁?我很想问他一句话:“一颗无助的心在远离尘垢的世界里任凭自然冲刷而且日日沉默无语你真的感觉幸福?”我怀疑他是弱者,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弱者,尽管在恶劣的自然生存环境下他强壮非常,然而面对着比自然更加恶劣的社会他的懦弱到了极点。朋友,和我谈谈吧,多么希望能帮你返回人际,帮你返回真正的坚强。

夜更暗了,粘稠状的黑色里沙沙声伴随着左右不即不离。我恢复了自信和胆量,面向黑暗我说了一句:“朋友,咱们谈谈吧。”沙沙声戛然而止。我在手电筒劈开的缝隙中安然前行,黑暗在我身后紧紧相随,我心异常的平静,我在等待和期望他的出现。

2001年4月14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