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

黄麂是一种十分胆小而又腼腆的动物。生性如此吧,它从来就是人类饕餮的对象。所以杜甫说它:“永与清溪别,蒙将玉馔俱。无才逐仙隐,不敢恨庖厨。”被逮而食之却不敢有怨恨,可怜可悯无过于兹。

黄麂棕色短毛,腿细长,趾尖而有力,头上一对深棕色的小角。杏眼,鼻头黑,嘴若山羊。黄麂听觉和嗅觉十分灵敏,一点点的声响,它便立起双耳,急速地阖动鼻翼。一旦捕获到的信息有一星一点的危险,全身处于高度警戒中的它马上如风一般的消失于树丛之中。西游记中将麂列入七十二洞妖王之一,我想是不确切的,黄麂不可能成妖。至多,真要修炼成人,它也只能变成一个山村里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整个身子躲在门后,单单露出半个脸蛋和一只惊诧的眼睛。

由于胆小吧,黄麂昼伏夜出。它以青草嫩叶为食。如果在一个无风的月夜,你正好因生活还奔忙于山道,蒙胧处一阵淅淅沙沙很有可能就是它在美餐。天可怜见,您可千万不要惊扰了它,请您放低脚步,为它祈福吧。

冬天到了,嫩叶落寂,青草枯萎。霜和雪装点安静的大地,人类储存了足够的食物和燃料。一家人围炉而歇,外面有着冬的韵律,那是人类遐想的泉源。

然而,冬天是麂的噩耗。可以吃的东西少了,为了生存需四处奔波,饿着肚子的双腿显然无力。这年的深冬,一只幼小的黄麂从山岩上跌落,摔坏了一只腿。不知是因为父母已逝,还是独自外出,找不回归家的路。小黄麂颠着三条尚能运动的腿,颤抖着将它自个的整个身躯送进一间比外头暖和没多少的小屋。它也许找对了地方,也许,找错了地方。

小屋的主人是一位年迈的奶奶,村里的一位五保户。何为五保户?丧失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的老人,以及残疾人和小孩,被称为五保户。在山里一般单指无依无靠无力自谋生路的老人。何为五保?那就是,保吃,保穿,保住,保医和保葬。保葬!天下人间恐怕再无比之更加凄惨的词了吧?

老奶奶不知几岁了。裹脚,走路不利索。伸出手时,你分不清哪是筋骨哪是皱纹。除了双手,你能看见的还有那张风霜刻划的脸庞,已经找不到那怕是稍许平坦的地方。老人风烛残年,如夜半戏台边的松明。大家都已经回家入梦,只有它将灭而未灭。

山里人很穷,说是五保,其实也不过是每年给三四百斤谷子,过节杀猪分三五两肉,每年公社给八九元钱,如此而已。其它的生活需要还得她自已解决。老人种了二三畦菜,天气好时捡拾一些枯枝当柴火,偶尔让赶集的娃娃为她带回一点盐巴肥皂之类的。生活清苦还在其次,那长年没有任何亲情的日子,她是如何熬过这一年又一年的?

在生存面前,各有各的抱怨。然而,活下去这念头永远都是弱者的希望。

老人早起,一眼便见到这只小黄麂,在没有火的灶台旁发抖。由于长年猎杀,没有不怕人的黄麂。今天,小黄麂却闪着泪花,伸长脖子,轻喘了几声。它用尚未长角的脑袋,磨蹭着老人的小脚祈求,一位弱者向另一位弱者的祈求。

老人惊喜之下,马上就明白了小黄麂的处境。老人先将灶火点着,然后为小麂涂上伤药,再给小黄麂一点冬藏的包菜。灶里的火光,映照着老人,她摩挲着小黄麂口中喃喃:“小家伙,你可真能找地方。我也不知道保得保不得你这条小命呢。”老奶奶担心的是村里人,一群饥肠辘辘的山村里的人。

那年代,村民养鸡养猪都受限制。山里的地很多,但没人会想去开太多的自留地。谁也说不准哪天因为这鸡多了,猪多了,菜多了,被扣上个大帽子。当年的名堂叫“走资本主义道路”,这可不是玩的。山里地这么多,如果不允许个人种的话,集体种一些总可以吧?比如多种一些油菜茶油树,但不行,以粮为纲,这是铁定的,种别的不行。

所以,山里人清苦。除了每年经批准杀几头猪之外,没有任何其它油润一点的东西。我看见有许多人炒菜的时候,把锅烧热了,将一片咸猪油在锅底擦几下,这就算下油锅了。为了让菜不至于因没油而太涩,山里人将小芋卵和在其它菜中一起煮。煮烂用锅铲压碎了,小芋卵糊若一摊粘液,粘液让口里的感觉滑润稍许。

这里的山并不算贫瘠,山里人其实有许多可能改善生活的办法。然而莫明其妙的政治压力下,不能也不敢稍有出格。这同样是一群弱者。

饥饿能让人发狂,一只黄麂的诱惑足以使人狂如饥鹰饿虎。

冬去春来,还是那样的寒冷。小黄麂的伤已经痊愈多日。老奶奶将它藏在床底下。伤好以后,听说老奶奶几次在夜半想让它回归自然。可是小黄麂不想走了,它和老人相伴多日,竟然不舍。漫步出槛,在村北的林子里转了几圈,还是返回来敲打小屋的木门。老人知道这太危险,但长年的孤单面对这只相依数月的小黄麂,让老人难以选择。

这事包不住的,小溪边的青草刚见新芽,村子里的几个年青人将小黄麂给宰杀了。老奶奶只能絮絮叨叨地:“让它回去好吗?要杀也别在这一次呀,你们让它回去好吗?”

每次有野味时,我都会设法买一点。这次我没要,只见有位年青人将一块小黄麂肉送进了老人的小屋。我想知道老人如何处理了,然而,我宁愿不去问她。

都是弱者,但被吃掉的是更弱的那一只。

2002年1月3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