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水浅邀明月
下午没出工,游仙窟至申末,上戏台子找余老师喝茶。戏台子是余老师的天地,他在村子里的小学校任教,大概有十个学生。戏台子是教室,古门里面暂且当作余老师的居所。昨天是星期六,余大嫂来了,正好今天不上课,夫妻俩聚一聚,星期一起早,余大嫂又该回去了。
余大嫂每半个月来一次,每次都是星期六下午到达,下星期一早晨离开。余老师家离村子大概有六十里地。通车的路段只有四十里,而且要倒三次车。因为班车少,赶不上正点车是经常的,所以,余大嫂干脆走着来。余大嫂天刚亮带上蒸糕,咸肉,鸭肫干上路,一般走八个小时,下午二点或二点十分准时登上余老师的戏台。这会,余大嫂蒸鸭肫干的香味正弥漫开来。
余大嫂不是美女,但也不丑,很耐看,健康应该是她耐看的原因。她的腰身不会招摇,走起路来稳而轻快,婀娜多姿说不定就是这个样子。余大嫂的脸像很一般,但因为红润,还有一双婴儿般的黑眼睛,所以,还是耐看。最有特点的是她的笑容,余大嫂的笑容,简单,明亮,常在常新。不单脸在笑,似乎她整个人都在笑。余大嫂的笑是很安静的笑,现在细细想来,好象还真没听过她笑出声的时候。余大嫂属于比较胖的女人,不是很胖,应该说是丰满吧,是那种浑身上下很难找出棱角的女人。
如果一定要在余老师和余大嫂之间找点相似之处,那只有寡言和笑脸了。但余老师还会有聊天的时候,余大嫂则极少见她说话,你问一句,她回你一句,而且简略。为你端茶上酒时,只会冲着你莞尔一笑,从不自找话题。显然,这对夫妻喜欢安静,甚至于连言语都嫌嘈杂。至于笑容,余老师的笑有点傻,有点莫明其妙,因为他总是在众人认为该笑的时候不笑,而没什么可笑的时候却笑了。因为余老师慢性子,慢得有点过了头。你以为余老师该笑时,很可能余老师要留到明天才笑。你以为余老师不该笑时,很可能余老师笑的是昨日的笑。最大的不同应该是身材,余老师瘦骨嶙峋,大点的山风准会吹跑了他,面又扁又尖,一笑起来脸庞儿沟壑交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没人觉得他难看,因为他善良。
有一天早上,我从茅房里出来,正巧和余老师擦肩而过,他傻乎乎地一笑:“她,其实她是我家的童养媳。”把我搞的一头雾水,呆站在茅房边想半天。哦,原来如此。昨晚有人说余老师太瘦了,而余大嫂又胖,这一定是余老师被余大嫂吸干了的原故,这话当然是狎谐荤语,所以众人吃吃而笑。余老师认真的说:“不会吧?她打小就胖乎乎的。”话音刚落,众人哄堂。我在一旁问:“哦?原来你俩是青梅竹马哟。”余老师没回应,又不知想什么事去了,这一大早却将昨晚的问话给答了。
听了余老师茅房边的一句话,我抽空找余老师聊天。我说:“余老师,你说大嫂是童养媳?象你这类读书人很少还娶童养媳吧?”余老师沉默了,许久没作声。我知道他的脾气,不着急。静静地过了足有一刻钟,余老师说:“她是孤儿,四个月大时奶奶抱回来的。二个月后我出世了,妈妈同时养了我们二个。我毕业安排工作以后,妈妈要我回家圆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成年以前,我一直当她作姐姐的。她特别善良,从小呵护着我,对老一辈人又十分孝顺。我问过,如果我不娶她,怎么办?她说,当然跟妈妈过,因为离不开妈妈。”余老师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上了几年学,终归没多少用处。在山里人看来,读书等于有能耐。其实,我的生活能力,比她弱了不知多少,我没什么好骄傲的。”
余老师找我要了一棵烟,没吸,用火柴梗从烟卷里往外挑烟丝。接着说:“人嘛,最希望一辈子安安宁宁,如果你肯定,她会带给你一辈子的安安宁宁,你能拒绝吗?”余老师的道理朴实无华,理应为他夫妻俩带来一生的快乐。
此时,我和余老师喝着茶,余大嫂正忙着打扫洗刷。其实余老师是一个很勤劳干净的人,没多少需要余大嫂劳作的。我对古门后面忙碌的余大嫂说:
“大嫂呀,你为什么不干脆搬来呢?这一趟路也太辛苦了吧?”
余大嫂在里面答:“爸爸和奶奶不在了,我得跟妈妈在一起。”我说:“你妈妈身体不好?你离不开?”余大嫂回答的还是很简略:“不,妈妈身体很好。”我说:“那为什么?”大嫂说:“妈妈一个人,孤单。”一位普通的女性,一句简单的语言,令人感慨万分。我明白了,余老师的道理,的确是对的。
山村没有电灯,村民们早早就收工了。天色稍稍有点暗,却红了人间。晚霞缭绕在山峰周围,深橙色的太阳在西边,浅橙色的月亮在东边,她俩相伴着露出半个多的脸。
戏台边的老桂树正繁花满冠,有一枝低若俯首停于台前,痴痴的笑,抖落点点香屑。晚风跟随着暮色,徐徐轻轻漫漫,带来一阵阵花魂,芳气袭人。
坐在戏台上看得见绕村的小溪,水清澈底,静心处,潺潺之声略有所闻。背阳的山开始黑了,树林的轮廓依稀可见,却向着神秘的纵深处延伸。
又一个宁静安详的山村月夜,说不清是因为那完美的自然,还是因为这笑脸常在的夫妻,令人神怡。这真是:河清水浅邀明月,峦近林深看霏开;炊烟收尽蛙声寂,玉兔如霜满戏台。一腔感激之情来自于肺腑,充盈于心胸,不由仰首嘘噫向苍天,我说:“大嫂,不用点灯了,等酷月中天时,再上酒来!”
一年后,余老师走了,从此再无缘相聚。余老师长我八九岁吧,我已知天命,他也将近耳顺之年了。一晃三十载,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唯其伉俪之言笑,犹若在耳。
2003年1月21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