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排于九龙溪上

我有幸放过一次木排,从宁化至永安,因为我不是真正的排工,不需要象排工那样的绷紧精神和极大的体力消耗,所以,这次经历不是真正的放排经历,而更象一次特色旅游。

林场工人将山中溜下来的大原木滚到江里,用竹绳和大铁钉将三层大原木捆成一个大排,然后将十几个大排连成一条龙,其中的一个大排上放了一些生活用具,搭了个小小的帐篷,二三天的时间都得在这排上过了。一切准备就绪,天刚朦胧我们便出发了,木排沿翠江顺流而下。

翠江是九龙溪在宁化境内的名称,只要不是雨季,江水总是非常透亮,江中乱石突兀,石色铁黑。水的柔和清澄与石的刚毅沉重对比异常强烈,然而它们的相处却又十分的和谐,一种健壮和柔韧的和谐,它不单是景色更是一种哲理,天大亮了。

木排随着江水在群山中穿行,两岸长满各式植物,以苦竹和杜鹃为多。苦竹细瘦但紧密,根系异常发达,是固岸好手。竹笋也是细长的,苦涩,需泡水多日方可食用,但泡去的是涩,苦泡不掉,所以又名苦笋,用苦笋烧肉另有一种滋味。这苦笋就象人之一生,无论你泡多久可怜苦味长存。杜鹃花在春天开放,野生的杜鹃单体不好看,一定要让她成鲜结队排列于岸边或簇拥于山峦,届时突然怒放,整个世界因此而红若火海艳似朝霞,当然,细竹嫩绿谦逊无语,但不是漠然,它为红花世界点缀的不单是那一点绿,那是一种相得益彰的绝妙,妙不可言。太阳高照群山,四周更鲜亮了。

江水继续流淌,遭遇一片石群,石群挡驾于水中,以强壮的身躯将柔水切成细流,水不情愿地滚动,抗争并搏击,江面翻腾浪潮旋涌,声响越来越沉重,说话已经无法听清。木排擦过石隙,排工们精神高度集中,回避着迎面扑来的危急,突然溅泼的浪花湿透所有人的衣衫。江底突然跌落,江水化为一群惊马,奔泄而下,其声轰鸣沉闷,木排先是高仰跃起如神龙升空,马上又低头象饿虎下山猛扑水面,排中人随木排上下如燕一般掠过,第一次经历,我的心似乎要冲出胸腔飞向天空。一道急弯将沉砾泛起留下一弯平坦细腻的沙滩,江水又是柔和如初,船工们松驰了,严峻的脸色略现笑容,将衣服全脱了,象婴孩一样让太阳抚摸全身。前面的江水平和如母亲,大家坐在排上任凭它漂流,晒着脊梁欣赏两岸风光。

有谁在对歌?声音尖而嘹亮,在旷谷幽水中象只有高音的弦乐,不停的提升再提升。也只有在旷谷幽水中这种高亢而单调的歌声才能如此扣人心弦,它不能说好听,它是作法的巫师,它是过路的灵魂,让木排随流吧,让鸟儿住嘴吧,让一切都安静吧,只有那声音:“情郎哥哥在高山,妹妹为你洗衣衫。若想和妹亲个嘴,令你马上跳下山!”

老排工忽然笑出声来:“那年我有两位相好,一个在鱼龙,一个在前头的南岐。二位都很漂亮,一个短发一个小辫,唉,多好的皮肤呀!我每次放排从她俩村子过时都会唱起山歌,她们马上会到渡口回应。那时放排回家只能走路,顺道和她俩会面,她俩也真会算,我一到村口都在道旁站着呢。只是每次到家妈妈总问为何你比别人多走了二天?呵呵,我总是当没听见。”老排工一路上不苟言笑,大伙说南岐快到了,你再唱一唱你那老歌吧,说不准你那老相好还等着你呢。老排工叹了口气,眼光迷惘:“走了,走了十几年了。”大伙不好再说什么,让他自个去怀念吧,这时已经过午了。

看到南岐了,的确有个渡口。江边村民出外免不了要过江,所以村前都有一个渡口,渡口上系着一条小船。小船没事时静静地漂浮于水上,微风吹过一阵晃动。对岸有人站在江边呼喊,村里人将船儿摆了过去接了归家的人们回来。我和言兄有一年的中秋从县城回家,到了渡口已经半夜,船在对岸,久呼无人,只好涉水过江。月在中天,星已暗淡,水有潺声,树无影响,丛中鸟略有梦呓,水边昆虫断断续续地低鸣,一切都在安宁之中,只有我俩搅破了水中的月亮,羞愧着渡口的小船。

江边点布村舍,黎明和傍晚必有雄鸡唱呤,嘎嘎的鸭叫和哞哞的牛鸣也不时可闻。炊烟是霓霞最好的伙伴,在绚丽中涂抹稍许乳灰,那图画更加安祥。山里的太阳落的快,一会功夫天开始着雾了,我们的炊烟也在排中升起,和对岸招手致意,晚餐的香气在江中在村舍在水空中祢漫。

木排在一处静流边停泊,吃过晚餐天已大暗,点上松明,温一壶浊酒,蒸几片咸肉,炒一碟黄豆,我和船工围坐于排上,和风吹拂,四周寂静,喝着酒谁也不开声,老排工还在想他的情人?让和风和安静趋走一天的辛劳,等待明日的太阳。

我喜欢回顾一些细节,细节的回顾经常会感受到一种说不清的紧张,一种心跳,一种窒息般的停顿,这可能无益于健康,但一定有利于思想的空明。

写到这里时,我好象还在江中,在木排中,在夹岸杜鹃的花中,在炊烟灰染的霓虹中,在浩月当空野渡无人的小船中,在高亢山歌的余音里随它一同飘浮在空中。

2001年3月11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