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的故事

哪一年的事已经忘了,但肯定是年轻时的事。

我自打小就不大能喝酒,但是年轻的时候免不了还是多少喝了一点,不太经常。刚从山里回城时工资很低,十八元钱一个月,喝酒的机会一般都在有额外收入的时候。几个师兄弟凑一块,买点熏肠绑腿卤豆干涮乌贼之类的熟食,沽三五斤红酒,找个不怕吵的地方,一般也就是到我这里来。我买二听猪肉罐头一斤鱼丸,炒一大盘米粉,煮一大碗鱼丸菜头汤。高低不一的凳子椅子围在一张摇摇摆晃的八仙桌旁,眼瞧着筷子汤匙还没摆放清楚,已经有人开始往嘴巴里倒酒了。

酒过三巡自然就开始猜拳,等到酒喝的差不多,那一个个的模样可是越来越好玩了。胡说八道,放声大唱,一句话没完没了的反复唠叨等等。虽然当时师兄弟们年龄都不大,但一个个都是经历万千,自打小翻滚着长大的。所以,等茶一上来,热呼呼喝上二杯,各式各样的奇闻趣事就上桌了。

有一位老兄姓陈,大伙开玩笑叫他老酒。老酒平日里老实巴交地话也不多,偏偏是酒一下肚话就多了。这天借着酒性竟高声大唱起来,同时用手中的筷子将眼前的盆碗盘敲出一些节奏。接着又把我那破门当鼓,擂的山响。呆了一会,跑到天井中间,眼睛看天,突然大声嚎啕。众人吓了一跳,赶忙将茶砌上一壶,围着他安慰起来。

他慢慢收了哭泣,说起一桩往事:“那一年我二十出头。”其实当时他也不过就二十五六,但那意思好象是老早的事似的。“有位同学象亲兄弟一般,自打小就在一块。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都在一个班。我家穷,时常饿肚子。他家很多人在海外,经常接济,日常生活在当时是相当好的了。他爸妈很疼我,好吃的总给我留着,当我跟亲儿子一般。”

老酒平静了许多:“有一天,我同学收到了一封信,是印尼他伯伯寄来的平安信。信中夹着一张照片,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同学指着姑娘说,漂亮吧?这是我堂妹,小我二岁吧。真可惜了!唉,再过半年吧,她要回乡了。”

老酒的眼睛有点儿发亮,好象那照片就在眼前:“这姑娘真是太漂亮了,我的眼都直了。相片放在桌上,我不好意思总盯着,只好不时偷偷瞟上一眼。同学这中间都说了些什么,也没太注意。过了很多天,好不容易才将那张俏丽的面孔忘了。”

老酒沉思了一会,喝了一杯茶:“到了夏季的一天傍晚,我跟往常一样走进同学家的大门。房子是三十年代的建筑,有点洋气的那种。进了大门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了许多花卉。今天我感觉到一种香气,不,不是花香。院子里的花香我很熟悉,不是这个味道。当我一进大厅,我才明白,这是一种少女的香味。是自然的,不是脂粉,是那种只有少女才有的香气。三十年代的洋房大厅很明亮,今天就更明亮了,虽说已近黄昏。那明亮的原因非常简单,就因为厅上的那个少女。我步履踌躇,尽可能不往她那里看。这个人的美让我出汗,手脚强直,说话哆嗦。还好思惟没有凝结,我认出来了,这就是同学的堂妹。从此,一直到现在,也许是永远吧。我再也不可能忘记,象刻在石板上一般,那一张不但漂亮而且可爱的脸。”

老酒露出微笑,一只手毫无意义的搔着额角的头皮:“我同学从楼上下来,为我和他堂妹做了介绍。堂妹坐着没站起来,脸上只有一点点浅浅地笑,道了声你好请坐,低下头看着一本书,就此不作声。那时的我虽说被震撼了,但还是能感觉出,她浅浅的笑里明明有一丝痛苦。那几天总想着往同学家跑,但很奇怪,去的却比平常少。这一是害羞,这二是害怕。是呀,我也搞不懂,我到底怕什么。”

如果想知道什么叫迷惘,这时候的老酒就叫迷惘。他继续说:“我每天下午去一次,每次去时堂妹都坐在大厅里看书。我小心坐在她对面,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她估计是出于礼貌,浅浅地笑笑,轻轻地回应。所以,我也不敢呆太长,半小时吧,我就告辞。堂妹只是道了声慢走,又去看她的书了。接下来的二十三点又半小时,我跟丢了魂似的,自言自语,突如其来心的狂跳,呼吸急促,脸色潮红,当然,还有失眠。自此以前,没有女孩子喜欢过我,我也没喜欢过人。但如今,我知道,我爱上她了。”

老酒的眼神盯住了某一点,那一点越过天井,穿过墙壁,消失在远方:“到了有一天,我没话找话,说起高尔基的三部曲里生活的艰辛。堂妹一反常态,忽然来了兴致。她说,在印尼看不到俄罗斯作品,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帮她找几本书看?哦,这还用说吗?我当然是全力以赴的了。虽然已是文革后期,但很多书还是不好找。我每天花很多时间去找书,然后是送书,坐下来和她谈论昨天的书。她看书非常的快,有点囫囵吞枣的嫌疑。但我经常感觉到她的眼睛有哭过的痕迹,她也许和书里的某些人物产生了共鸣。我不希望她伤心,我尽可能找些高兴的话题。但她很奇怪,根本无法预料,突然的伤心会无缘无故地出现。”

老酒要求再来一杯,没人反对。他喝了一大口红酒,接着说:“我呆的时间比以前长了一点,但也不会多于一小时。同学的眼光怪怪的,突然会对我神兮兮地笑笑。伯伯和伯母也是这样。这会我更多的是害羞,害怕却渐渐消失了。我强迫自已不要坐太久,我是一个能自控的人。能相信吗?那阵子我去同学家的时间竟然比平日里还少。但是我却无法控制说话,话越说越多,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多。从来,我都是讷于言的,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滔滔不绝?那一个多月说的话,肯定比我以前和以后相加还要多。”

老酒为人处事从来淡淡的,很难看出他的内心和情绪。他喝酒不会脸红,而是越喝越青。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不少了,青色的脸加上那一点点笑意,十分的怪异:“我无所不谈,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这么多话题。我谈论人生,谈论现实,谈论某一位书中人的悲欢。我不时夸夸她的美丽和可爱,但又很有分寸。我不会说你貌若天仙,而是说你很有气质。我不会说你眼能摄神,而是说你双瞳翦水。我是搜索枯肠,只恨这所知有限,又悔当年书读太少。只不过是为了讨得她的欢心,天知道这些好听的话有多少是真情?现在我才知道,我不但可憎而且可耻!”

老酒又恢复了一脸的迷惘:“堂妹的话不多,她大多是在听。但随着一日一日的过去,她的脸色慢慢开朗了起来。她的眼睁大了,嘴上弯了,一种笑在空气里漫漫。还是浅浅地笑,不是,现在应该是淡淡地笑。最重要的是,她开始笑着直视我。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已在说些什么了。我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出声而出声,我们的眼神开始交流。起初,交流极短。慢慢,频繁了。偶尔,相视良久,突然一阵脸红,急忙忙回避了,彼此默然。奇怪的是,我的话却少了。”

老酒的手明显在发抖:“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每一天下午的那一小时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我不敢请她出去,更不敢有过于亲密的接触。厅里的沙发很大,她坐的离我很远。但我们都明白,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小了,我们都在考虑,该如何说出那个字。这中间我也很少和我同学说话了。他还是用怪怪的眼看我,经常说一句你都知道的。我无心和他谈话,不管他说什么我只回答是。”

老酒强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声音已是呜咽:“到了有一天,那一天!是我永远不可原谅的一天,是我最丑最恶的一天!我鼓起勇气,我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我以一种细丝般的颤声说了,我说,我喜欢你。堂妹好象要哭一般,马上又笑了,但泪水已经饱含在她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里。她说,你都知道吗?你全都知道吗?我说不出话,但我的眼睛在说话,我只能点了点头。她说,是一辈子吗?是永远吗?我还是说不出话,我又点了点头。她好象很深,非常深的喘了一口长长的气。她脸上露出的是这近三个月来最美的笑,她好象在轻轻的摇头。难道她不相信?她站了起来,向我缓缓而来。”

老酒十指插进头发,仰首向上,张大的嘴呼出一口气,而后是一种压抑下的长叹:“天呀!我看着她走来,我明白了,我同学为什么总跟我说你是知道的。为什么她刚刚还在问,你都知道吗?我惊呆了的眼睛告诉她,其实我是什么也不知道。瞬间,你们知道什么叫瞬间吗?”老酒用喊一般的声音说话:“天地良心,我心里从不会有歧视,我从小因为穷经常被人看不起,我知道什么是歧视!但一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尚无法冷静应对生活的年龄。面对这瞬间,根本藏不住那惊诧。她也在这瞬间脸如纸白,泪如泉涌,她用可怕的毅力强迫自已说了句对不起。而我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如果当时我能说点什么?如果当时我能向她乞求原谅。如果我是一个成熟的人,就算是奸诈甚至干脆是一个玩弄女性的流氓。只要能控制住当时,只要能说一些假话。也许,她反而不会受伤。她再没说话,理了理那身雪白的长裙,慢慢地自己向楼梯走去。而我!我是混蛋!我这个混蛋竟迷迷糊糊地走出去,回家去了。”

老酒泪流满面,用无比悔恨的声音继续说着:“我只迷恋我所能看见的美丽,而她却迷惑于我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男人和女人常犯的错误。后来我从我同学那知道,她和我一样,从没爱过,都是第一次。也正因为是第一次,那种伤,疼,割心一般的疼!我让她爱,让她以为爱是真的,让她以为爱能够不在乎任何缺陷,让她感受那种极大的喜悦,然后又突然坠落深渊。我用绵绵缠缠地话残害了一个少女无比纯洁的心。初恋,初恋竟然是这般的痛楚。这痛楚将残害她一生,我不可原谅,一辈子都不可原谅。”

老酒沉默了很久,大家也一样的沉默。当时都还年轻,还不知道爱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事情。但大家都知道,爱是最快乐的,同时也是最痛苦的。

老酒叹了口气,又说道:“我躺了三天,我想我应该去忏悔,我应该去改正我的错误。我去了,她走了。同学说,她第二天就走了,怎么留也留不住。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我将终生悔恨!天,给了我应有的惩罚!”

大家静静坐着,没人开口问到底他看见了什么,自此以后也没人再提这件事。但从老酒的述说中,大家都猜着了。那晚,我也想了很多。

老酒后来结婚了。他妻子出身也一样的贫寒,但他妻子的身体自小很差。所以,出身贫寒的妻子却是一个什么事也不会做的女人。容貌更是一般,应该说是比较难看。因此,脾气也相当的坏。老酒从此象呵护小孩一样呵护着他那多病而且暴躁的妻子,独自承受着家庭的生活压力,沉默寡言。日日从厂回家,从家回厂。还是喜欢喝酒,喝醉了还是会有嚎啕大哭的时候。但再也没有谈起那段往事,他好象在惩罚自己。

很久没见老酒了。听说下岗了,最近就要提前退休。还好儿子长大了,据说小孩不错,孝顺的很。老朋友,祝好。

2002年1月30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