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的尺寸

朋友姓吉，大家都叫他老吉。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小镇当小学老师。一生老实本分，没啥成就，但也平平安安。经历了几次运动而且安然无事者，小镇上也就只有他一人了。眼瞧着改革开放，小镇有了许多新气象。儿子不想跟他老子一般碌碌无为，早几年就自个出门闯天下，如今也是有腕的人了。儿子孝顺，有了钱总忘不了给老爹老妈多寄点。这几年下来，老吉着实存了不小一笔。左右没啥事，也就跟着一帮大款的样，买块地，盖起别墅来了。

再说前年来了个新镇长，一上任便着手人事。关健部门按理应该都由镇长的亲友把持才是。这镇长姓阴，而太太家又姓阎。太太特迷信，心想这一窝子的阴局长阎部长的实在有点那个。所以，特特的吩咐老爷，一定得找几个好姓氏冲冲。巧了，镇长也怕别人有意见，正想找几个老实人来充数，必要时也可垫垫背什么的。所以，机会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老吉快退休的人了，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姓吉，给捡了个办公室主任当当。

不过，老吉毕竟是老实人，官场上一无所知。但老吉又是聪明人，自个的身价几何一清二楚。所以，他只管明事，不管暗事。有送礼的，小东西他照收，而且一脸的笑容，让人放心。大礼他收下后立马送镇长那，说是某某某的福利捐献。几次下来，有大礼的话都往镇长那里送了，省事。镇长收了礼，指示自然也紧跟着下达，老吉照办无误。这二三年下来，老吉连升三级。阴镇长见人就夸，年终评个什么奖的也没少过一次。彼此相安，和睦的出奇。

老吉的别墅，地段不错。眼瞧着完工在即，狠着劲装修。家具什么的也就开始着手考虑了。闽南人迷信，正厅上一定要摆上一套长案和八仙桌的。长案上放着祖宗牌位，还有可以在家供养的各路神仙，如土地爷观音大师等等。供了这些神仙和祖先，每月总有些神诞祭日要做，神诞祭日要上供，八仙桌正好是放供品的地方。因此，这套长案八仙桌是万万不可随便的。

文革以前，各家各户的厅上长案和八仙桌是一定有的。长案和八仙桌一般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可见这套家具的重要。经常见到的是鸡翅酸枝或花梨，偶尔也有个把件紫檀木，最差的也是台湾金丝楠木。做工都相当细致，起线雕花极具匠心。总的感觉是沉着雍容大雅，处处显现出尊崇。

文革以后，破了四旧，这些东西基本上灭绝了。现在倒没人来限制你是否可以摆长案八仙，是否可以供祖宗神佛。只不过住房比较紧张，一般百平米以内的公寓也不太好摆那些东西。所以，住房面积不大的家庭一般都是买个现成的神龛，高约一米五六，宽不多于八十公分。但是只要条件允许，厅堂够大，放一套旧式的长案八仙桌还是很吸引人的。

老吉的房子足够大了，置备一套长案八仙桌天经地义。

如果说只要有钱就什么事也能成，这当然不对。然而这钱的确太重要了，这不，老吉放了话，没几天，居然找到了一方不错的花梨。找工匠好象比找木头更加难，还是钱作怪，有钱，细木匠和雕花匠也都找到了。

样式大致都那样，选择的余地不大。但据说长案和八仙的尺寸很有讲究，那是不可大意的。

在民间，以往对木匠泥瓦匠和蒸笼匠百姓是万分敬畏的。这原因就在于这些人从祖师爷鲁班那里继承了许多规矩。这些规矩能驱鬼魅保平安。以前的人对建房打家具扎蒸笼这些事万分看重，迷信吧。所以，民间有许多传说，讲述因得罪了工匠，而被作祟的故事。比如得罪了蒸笼师傅，蒸糕不熟。又比如得罪了上梁师傅，屋子闹鬼。这种事我还真见过，在山里。最后是请了一位香菇客给破了，据我分析，那是在梁上安了个风哨，一到晚上，鬼哭狼嚎，的确够吓人的。现在的公房好象都没这档子事了。又据说是因为现在的房子用的是水泥，没有生命的建筑材料，鬼祟无处附体。所以，这作祟也因此没戏了。

但找来的细木匠手艺虽然不错，可惜太年轻，不懂这一些事。到底应该如何讲究，一无所知。细木匠说：“的确听说有这回事，但我没学过，既然你们这儿讲究，那最好还是小心点的好，入乡随俗。而且我也听说了，如果木匠做错了事，让主人家有麻烦，不管是否有意，我们当木匠的也是要受天谴的。所以，以往的木匠若不是万不得已，也是绝不会去作祟的。被您这一说，我都有点怕了。这样吧，尺寸由您来定，我完完全全按您的规矩做吧。”

没法子，老吉只好到处去请教，找资料。果然，还真不是玩的。鲁班尺上吉利和不吉利的尺寸瞧着都吓人。吉利的有财德迎福进益富贵之类，凶险的有死绝孤寡灾至病临之类。比如，十五寸是登科，当官嘛这当然好了。而一尺五寸叫劫财，这就不太妙，也许要三规呢。

闲着也是闲着，老吉花了许多工夫在这上面。只是老吉毕竟外行，几天下来还是不清不楚，晕头晕脑。这天儿子打来电话问安，老吉说起这档事，儿子见多识广，电话那头笑背了过去：“爹，没事的，我明儿寄个东西给你，这事就好办了。”果然，过了二天，快递邮来了一把圈尺。三米，上头将鲁班尺的吉凶全都标注清楚。老吉一乐，这个世界真好玩，老旧的东西跟现代化结合的严丝合缝。毕竟是小地方的人，老吉怎知道，如今算命可都用上了电脑呢。

有了这把好工具，没二天，这长案八仙的图纸就交给细木匠去了。为人父母者没有不变着法儿夸儿女的，何况有了好机会？老吉太由此逢人便说：“我家小吉真聪明，老吉都没辙了，这小吉寄来一把尺子，就结了。”小镇子人不多，也不过是一传十十传百而已，这尺子便神了起来。据说，这尺子上识天文下识地理，吉凶福祸一量便知。据说，这是老吉家祖传的宝贝。这老吉一辈子顺顺当当，就因了这尺子。据说，老吉家不管做啥事，都先用这尺子量过。就连老吉走路，这迈步的长度也是量出来的呢。哦，大伙明白了，难怪这老吉走路从来中规中距，一步一个印的，不急不躁。啊，明白了。

第三天，阴镇长找个机会将老吉的尺子给要走了。就当晚，阴镇长家灯火通明，人影恍惚，传出一阵阵的搬动声响。有好事者趋窗台下听之，只听见阴阎氏不时惊呼：“这桌子退财，二年多也不过就这几个钱，还退？不行，明天扔了。这床垫口舌，天呀，中央台可别来，快快重新做。这马桶少了二分正好长更，什么叫长更？管它呢，反正不是好事，明天给我垫高了。这沙发添丁，嘻嘻，老阴呀，咱就在这沙发上多生一个？唉呀，羞死人了，留着吧。”后来也就安静了，这是不是去沙发上破坏国策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阴镇长让老吉办事去了。老吉跟着阴夫人屁股后，带领着家私店供销社建筑队等一帮人马，将老阴家来个大测量。该换的换了，该改的改了，该修的修了。呵，您还别不信，也不过就花了三四天工夫，这宅子里从床桌椅到柜橱台，从卧室厨房到客厅厕所，一应窗门梯台家私用具，全部符合鲁班吉利尺寸的要求。就那阴镇长的刷牙杯子有点难办。阴镇长口特大，他用的刷牙杯子也特大，五寸五分高，正处失脱位置。失脱是丢财失亲的意思，当然不吉利了。阴太太想给换个小一点的，阴镇长不答应。后来干脆找本镇的瓷厂特制了个九寸高的，阴镇长才满意了。阴太太也高兴了，因为这尺寸正处横财。就老吉心里好笑，因为这漱口杯子高达二十四公分，活脱脱像个痰盂。

阴镇长家中一切就绪，跟老吉说：“我明儿上县城，将这尺子带去给领导们瞧瞧。”老吉说：“不好吧，咱这小地方开开玩笑可以，县里那会去信这个？”阴镇长挤了挤眼：“呵呵，你知道县政府大门对面为啥盖了个照壁吗？”老吉只好也挤了挤眼，以示心照不宣。

第二天阴镇长就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头上扎了个髻，身上套着灰色长褂，象个道姑。当晚就住阴镇长家里了。一镇子的人纳闷，阴太太这次为何如此大方？居然让阴镇长带回家个女人？而且当晚阴镇长家又是灯火通明，人影恍惚，照样传出一阵阵的搬动声响。阴太太照样发出一阵阵的声响，只不过这次的声音不但惊恐而且愤怒。可惜好事者不在，没人知道是为了何事。

接下来的几天，发生了几件事。第一是阴镇长让老吉提前退休了。第二是那道姑样的女人顶了老吉的主任位置。第三是阴镇长家又大大地捣鼓了一回，只不过这次是那新主任领的队，而不是老吉而已。

老吉倒无所谓，心想这几年若还不能说有同流之实，就怕有点作伥之嫌。自己年纪也的确不小了，一天到晚干着不顺心的事，还真不如回家养花种草呢。但老吉太迈不过这个槛呀，本来主任太太在镇上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吧？一落千丈心有不甘呀。打听打听去，也免了这死的不明不白。还是小镇好办事，用不了半天，这事也就清楚了。

原来那道姑样的女人是县里贾大师的老婆，据说道行不比贾大师差。而这贾大师就是帮县里盖照壁的高人，是好几位县领导的座上宾。其次呢，阴镇长带去的尺子被贾大师给扔了。贾大师说：“这叫易术，你以为这般容易？量量长短就成？那还得根据你家的方位和你自已的八字才能定的。再说了，就算量量长短也行，那你这也是鲁班尺呀，只能量大门窗户，如果用在家具上那可是全错了。家具用的是丁兰尺，那是大不一样的。比如鲁班一尺是兴旺，在丁兰却是口舌。我估算呀，你这一捣鼓呀，全都错了，凶吉难测呀。”这一番话差点让阴镇长就此涅磐。定了定神，阴镇长急忙找县长要求借调贾大师，以解燃眉。县长哪肯呀，县长说时时需要请教，这大师是须臾不可离的。好说歹说，总算答应将大师老婆给借了。当然，阴镇长答应大师太就任镇办主任。阴镇长不尽大乐，这下子我跟县长一般，也有个须臾不可离之大师了。

总算阴镇长看在这二三年里老吉多少有点苦劳。再说了，阴镇长是明白人。他知道老吉不是有意的，只是水平太差的原故。所以还算宽厚，给了老吉一级工资提前退休去了。要按阴太太的意思，那最好是找个罪名，将这老混蛋给送进去关几年才解恨呢。所以，算来老吉还是好运气。

这事一讲明白，老吉太是一身冷汗呀。当晚立马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让儿子赶紧寄个什么丁兰尺，将家中的长案八仙好好量量。老吉太说：“也许就是这长案八仙错了尺寸，所以你爹才倒霉的呢。”

后来也不知老吉儿子找没找到那什么丁兰尺，也不知老吉是否重新量过那套长案八仙。倒是那阴镇长从此一路顺当，据说要升副县长了呢，这吉利的尺寸还真灵。

2001年12月27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