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的不惑之年
去年三十有一个回顾历年春节晚会的节目,介绍到八四年吧,一位熟悉的面孔一幌而过。这人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但记得他演过的一出哑剧《吃鸡》,那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节目。在记忆里有一件事,与此人多多少少有一点点联系。
九一年我和一位同事一道去了合肥,住的是庐阳饭店。庐阳饭店很有特色,建在半山腰。每个房间都是背靠山而面朝水,水面应该就是包湖吧,不敢太确定了。第二天本想去瞻仰包公祠,看看王朝马汉,看看龙虎狗三铡。结果没去成,这原因有二,一是天气不好,当天下了大雪;二是心想包公若真活到今天,还能当包公吗?开封的包公祠我去了二次,二次都遇到过几位小百姓在他老人家神像前将血磕了出来,然而那无助的双眼说明了一切,我对这理想中的幻影不太感兴趣。
当天是从武汉飞过来的,晚点了,着陆时暮色正浓。在机场班车的途中,天全黑了,并且飘起了雪花。登记住宿,进了房间,稍事休息,第一要事当然是吃饭了。然而走近餐厅大门却令人惊愕,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厅里灯光灰暗,人影全无。很明显,已经歇业。这不可能吧,我看了看时钟,八点还差五分呢。惊诧之时,另一个人影匆匆从里面出来,就是那“吃鸡”的。他也是一脸茫然:“歇了?”我说:“歇了!”我想这位老兄都找不着吃的,估计咱就更难了。“吃鸡”的一脸无奈,眼瞧他朝着电梯间走回去,也许他今晚只好再演一回吃鸡了。同事说,出去找找?我说,当然,要不,这长夜难眠呀。
拐个弯就是大堂,俩人大步流星出了门,同事突然来个急刹车,不走了。我顺着他的眼光瞄了过去,只见对面走来二人,一位老头,一位漂亮女郎,同事的眼紧盯着的是那女郎。咦,我这同事绝对不是好色之徒,还真没见过他如此亡魂失魄的模样。而且那女郎似乎也吃了一惊,低下头走进大堂里面去了。瞧这样子,这二人相识。
这不,同事不出去吃饭了,期期艾艾地说:“不去了吧,天冷,外面也没啥可吃的。”也不等我同意,自个转身回去了。呵呵,看这情形,有戏。
同事年纪不小了,桃花无运,至今单身。此人个有一米七六,应该不算体高残疾了。而体重一百二十来斤,细腰长腿,正好。脸稍长,额高,鼻直,嘴紧,眼黑而且亮,面色浅啡透红。这么说吧,如果他的相貌算普通健康人,那咱就是特等残废了。
这世界老怪,咱这特等残废孩子都有了,偏他就是找不着合适的。大家帮他分析过了,认为原因有二。其一是喜欢挖鼻孔,这也算原因?我可是鼻孔耳孔没事就交替着挖呢。其二是小气,估计我也大方不了多少,因为我一点也看不出他小气在哪。既然找不着病源,自然也就无药可下,他倒没所谓,只是急坏了几位心地善良的女同胞。但今天不同了,咱这同事心事大了,一路回房,一言不发。
我们住的这个房间不错,向阳处有一个硕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个大大的露台。雪正越下越大,我将灯都关了,让外面的雪花更清晰。雪花有一种很强的透视感,近处的俏丽,远处的悲伤。同事在寂静中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说:“吃点饼干吧。”同事没回答,又是一声叹息:“吃饼干总不是个事,我出去走走吧,顺便找点吃的。”也不等我回话,自顾自的就走了。好嘛,原来是骗我回房间,才好独自出去。也好,所有零碎我一人全包了,零碎全吃进肚子居然也闹了个半饱。肚子不饿,眼皮便开始打架,一迷糊就睡了。
半夜二点多,同事回来了,也不洗漱就上了床,却又睡不着,辗转反侧,闹的人心烦。我说:“喂,你怎么了?”还是一声叹息,要命了,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本以为外面一定是银装素裹,没想到雪一落地全化了。还好,露台上几株不知名的针叶树精神爽朗,稍缓失望。
吃过早餐,出门办事,一天,急忙忙中过去了。回饭店时同事突然停住了脚步:“你先回吧,我有点事,晚饭你自个吃吧。”哦,戏还在上演!我想捕获他的眼神没成功,眼看他一溜小跑没了人影。
原本我就不喜欢逛,一个人的晚饭当然就在饭店里解决了。隔桌坐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冲我咧了咧嘴,我也回报了一个假笑。此人有一点点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饭后实在无聊,外面又冷,只好在大堂内散散步吧。一抬头,又是那个老头。这次老头不但咧了嘴还说了话:“你也住这里?”“是呀,住这里。”“没地方可去?”“是呀,没地方可去。”“你是闽南人?”“是呀,呵呵。”这话本应由我先问才是的,因为这老头的地瓜腔相当严重,但这老头瞧着俗的很,原想回避的,这下子只好苦笑二声了。
老头一身上下全是名牌,几根头发也梳理的贼亮。一条足有八两重的金链子,估计是太沉了,过一会,这老头就要舒展一下脖子。双手一边一个大戒指,左手镶的应该是翡翠,右手好像是钻石,不过,这钻石大得让人怀疑是假的。老头手总没闲着,一会儿右手转着左手的戒指,一会儿左手又抚摸着右手的钻石。眼睛也没闲着,他看人时恨不能连鼻子都一块凑了上去,所以,眼角上的二点眼屎不但清晰,似乎还散发着前天的酒气。
老头说了很多,我装了个在听的样子,脸皮也拉出一点笑的模样,心里却想着其它,但多少还是听出了点事来。这老头早年偷渡澳门,在外头转了一圈混的不太顺心。回家却成了爱国华侨,捐了一万块钱给镇政府,换来一块大路边的小地皮。在那上面搞个简易搭架,做起汽车零配件生意。几年下来,生意大了,开了许多分店,这次上合肥就为了新分店的事来的。我一搭没一搭的漫应着,总不好一句话也不说吧,我说:“您还上哪儿去?”老头说:“明天去南京,南京也有一个店。你呢?”“哦,也去南京,就不知明天有没有机票。”“啊,明天这天气!别乘飞机了,不如坐直通巴士。”我笑笑,找个借口溜了。
同事又是半夜才回,这晚好象高兴了一点,没再叹息,临上床时告诉我,天气不好,买了明天一早的直通车去南京。我睡眼朦胧地说好,好。但似乎有某种因果,我不明白。
第二天上了直通车,我就明白了。坐在我俩前排的二个人,一个就是那老头,另一位自然是那漂亮的女郎了,难怪昨晚我总觉得这老头脸熟,难怪我会在睡眼朦胧中揣摩因果,原来如此。
那女郎长的相当漂亮,气质高雅,论理应当出身于书香,精业开名校。若不然,哪来的这般体态和神情。我想,这老头应该是她爹吧,这反差也腻大了。如果说女郎是只丰羽的金丝雀,那老头就是一只掉毛的老鹌鹑,旱鸭堆里长出一只孔雀?我偷偷在同事和女郎之间瞄了几个来回,怪事,这两人却好象不相识!老头见我也是一路,高兴的又跟我大吹特吹起来,只可惜这车一起动,我便睡着了。睁眼时,已经到了南京。
每次上南京,一般住双门楼,可这次刚上出租,同事先开了口:“师傅,去金陵。”这人有毛病了,住金陵,回去找谁报销呢?我想,不如就此捅破天窗吧:“喂,老兄,老实交代,是不是那女孩也住金陵?”同事不置可否,我又说:“你老兄怎么啦,明摆着是熟人装不认识,是不是怕她爹呢?”同事一听这话,突然一脸凶狠,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她爹!那是她老公!”我赶忙将屁股挪远了一点,但好奇呀,还是得问:“曾经的情侣?”
同事平静了一下回答:“她是我妹妹的同学,独女。父亲老右,母亲有病,家里穷,中途卒学。”同事咬了咬嘴唇:“突然跟了这老头。她妈差点没气死,我这几年放假总上广东,就为了倍她妈妈过春节。她从不回来,钱倒是经常寄,她妈妈都给退了回去。”我又挪开了一点,再问:“那到底她跟你有没有什么约定?”同事象要吃了我一般,不是说是在吼:“你这人太烦!怎能没有呢?她本当是该嫁给我的!她妈我早就叫妈了,现在还是叫妈。”我将手放在车门锁上,随时准备跳车走人,但还是忍不住要问:“那这么说,你这次与她见面有所收获?”同事象被刺的气球,一下子瘪了:“唉,有就好了。”又忽然象复斗的公鸡,双拳猛击:“不行,我还得找她。”他张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都是你们这些福建人作的孽!”我已经无处可挪了,但出租开的飞快,左右都是一样的危险,还是不跳车为妙。
第二天我先走了,同事过了五天才回来,人瘦了一大圈,精神极差。又过了二个多月,同事辞职,径直去了广东,临行时知会众人,他恨死了福建,绝不再来!我想,他一定是去照顾女孩的妈妈了,性情中人,实在难得。自此以后大家都忙,每年春节时打个电话问问好,五六年就这么过去了。至于他那档子事,我没问,他自然也不会提起。
到了九八年的春节,初三,他打了个电话来,多年不见,电话里无非是些客套。身体好吗?工作忙吗?眼睛没事吧?我自然也是这几句,身体好吗?工作忙吗?脑壳不疼了吧?纯粹的不咸不淡!忽然同事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我说你没事吧?他在那头快笑没了气,断断续续的说:“没,没事,哈哈,嘻嘻嘻,嘻嘻。”我真急了,我说:“你真没事吧?”同事的回话还是断断续续:“没,没没事,哈哈,她,她在,她在挠我,挠我的痒痒,嘻嘻。”我说:“谁呀?”他说:“她,就是她,我太太,你见过的,在,哈哈,在合肥,嘻嘻嘻,哈哈。”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一对夫妻是如何的狎浪穷极,昵爱轻荡,都什么岁数了,呵呵。我手拿着电话不尽莞尔,嘻嘻哈哈也跟着笑了起来,还好,电话已经断了。
唉,想不到有这么个结局,这中间的故事一定非常有趣,只可惜这么多年了与同事再没会面,其中的曲折迂回,盘根错节无从知晓。也好,就像是大写意有一片留白,于心闲意暇之时,侧身斜颈且眯眼,远远的欣赏之。
我算了一下,九八年,同事刚好四十岁,正当不惑之年,祝贺你了,老朋友。
2003年1月25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