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老中医的故事

提起中医,我想起了两个人。第一位是我的外姨公,我不知道这称呼是否准确,总之他是我母亲的姨父。我不认识他,但由于他的故事很多,经常听人念叨,所以印象很深。

旧时代医生很得人爱戴,如九鲤仙何氏兄弟就因治病救人,他们的圣迹在八闽各地随处可见。还有保生大帝吴真人也是名医,后人在他的医所修了宫庙,至今已有千多年了。再后又正规设了施药局,也有百多年了,近几年还恢复了文革中停了的施药,如今香火旺盛。

我的外姨公开布行做生意,按说这医生不是主业,但花在这上头的时间却是最多。所以,外姨公估计也是为了行善而以副业做了主业的。

外姨公每次看病,号脉时正襟危坐养神调息,半眯着眼。中间问问家中事务,突然又会睁开了眼睛看看舌象瞧瞧毛发,过一会又会抽抽鼻子嗅嗅气息,必要的时候还需查看病人的排泄物。四诊过后开药之前他会将脉象跟你一一说来,什么沉浮宏细滑涩迟数,什么阴阳表里寒热虚实,以及如何用药,汤头是什么,加减又是怎样。阴阳五行脏腑味性无不详细,这中间还插进不少典故传说以及诗词文赋。如果说一些“若是他人母,只怕白虎汤。”这类的还好,偏又不时念叨诸如:“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之类,那听者大多发呆的多了。

外姨公为人处世小心谨慎,能用二钱的绝不用二钱五分。下药时如春之细雨,绵绵延延,不急不躁。加减讲究君臣配伍,道法自然。医德又极好,和言悦色,从不着急上火。对待病人如待上宾。任何询疑,回答不厌其烦,也不管对方是何对象,总是从源头谈起。以至于有些知识有限读书不多的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所谈何事。又因为对老先生极其的尊崇不敢打断,只好随着老先生的语气顺口唯唯,恨不能将刚才那多嘴给收拾回自个口袋里,以免了这场尴尬。

但奇怪的是,吃他的药头三帖极其见效,接下去却总不见大好,拖拖磨磨地好象总有点尾巴断不了根。经同行暗审,原来是外姨公过于谨慎药下的太轻的原故。明白了也就好办了,后来也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开三帖药咱买六帖,加倍煎服,其效果然特佳。

由于外姨公的脉号的准,药下的在理。也就有许多同行想在他开的汤药内找点灵感,或干脆照抄。可惜失之厘毫差以千里,这老祖宗的辩证法十二分的奥秘。就算将那些黄帝内经千金方本草伤寒论倒背,就算将那些四诊八纲气血精津液刻骨,如果老祖宗的那一套最根本的阴阳五行易学辩证不吃透,还是没辙!所以,这中医最重要的是在人品的高尚,灵气的通透,学术的豁达,见识的广博,根基的扎实,知识的丰富,然后才能论其医术的优劣。看来我这外姨公因为过份谨慎,在医术上便有所不及了。

所以,我从外姨公这儿明白了,这中医要高明,一要有哲学家的头脑,二要有圣贤般的德行,这也太难了吧?

外姨公解放初去了南洋,再也没能回家,老死它乡了。他老人家留下了几种单方,外姨婆依样画葫为邻近几个村子的人治点小毛病,属于赠药不收钱。外姨婆书读的也不少,日常里总有人来找她帮忙写封家信,讨教点主意,有争执时双方一块来评个理之类的。所以,当地人对外姨婆也尊重的很。加上她故事也讲的好,因此连小孩子都喜欢她的。我想,那些单方赠药一定也起了极重要的作用的。

另一位老先生可就大不一样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位老先生自小失怙,母亲送其入药店为徒。老先生聪明好学,又加上勤快机灵,将一个坐堂先生服侍的舒舒坦坦。几年下来,没上过多少学的他竟然自立门户当起了医生。

老先生是一位很有趣的老头,有关他的笑话不少。公私合营年代,政府号召各医家献方献药。据说老先生献治冻疮秘方一帖,内容是臭虫若干置袜中。原理也极其通俗,老先生说了,冻疮乃血脉不通所致,臭虫置于袜中必然不断骚扰,人何其堪?一定不停的跺足跳脚,进而处处搔遍,血脉因此得通畅,冻疮从此别矣。如何?若不是政府号召此等家传绝无公开之可能。据说此事到了文革还被狠狠地批了三天,说是敷衍国家欺骗百姓,罪不可饶恕。

我七岁半那年刚开始上二年级,生病了。到医院一查不得了,是白血病!当年没听说过骨髓移植,即使有妈妈也没钱。妈妈是认命的人,但认命只是接受既定的现实,并非不去作任何努力。妈妈带着我一个医院一个医院的找人救命,西医是没办法了,那就找中医吧。那时外姨公已经出洋多年了,外姨婆的单方救不了我,但外姨婆认识许多老中医,所以,就将我带到了这位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体态魁梧,方脸宽鼻阔嘴,着装的随意可以从那啪嗒啪嗒的破拖鞋上得知,虽说白大挂掩盖了其它。说话音色宏亮,中气殷实,时不时的发笑,旁若无人,笑声如钟之鸣响,传能至五间诊室之外。

见面第一句话是对我外姨婆说的:“哈哈哈,老嫂子,这孩子谁说没救了?天下哪有没救的?医者不医命那是胡扯,老师祖扁鹊华佗治过多少命?那故事我也忘了,等哪天找来给你看吧。”

开始看病了,他那手掌又大又厚实,三个粗指头放在我那细棍子般的小手上太大,寸关尺不好摆,只得用一根指尖号脉。四诊倒也中规中距,只是这中间那话总没停过。而且不一定跟医患有关。一会说:“昨晚的陈三演的不好,估计这小子白天抽了太多的烟,哈哈哈。”一会又回答另一位患者的问题:“什么?要不要忌口?你神经病呀?你是大佬呀?天天春节夜夜元宵?饭都怕吃不饱忌什么口?忌你妈的头!”老先生连粗话都出来了。一会又讲故事:“听说过卖大缸吗?论斤卖大缸?没听说过呀,我来讲给你听。。。 。。。”

妈妈坐在那脸上还是笑的,但眉头稍许有点皱。还是外姨婆豁达,和老先生海天海地的聊的不亦悦乎。开始下药了,龙飞凤舞开了一大张,外姨婆接了过来一瞧也开声了:“老先生,您这一开十五天?不用加减?”

老先生哈哈大笑:“我知道老嫂子也是懂医道的,瞧着咱这药不顺眼?但有一点您没参透。如今和古时不同啦,什么天不变道亦不变,这天呀道呀的都在变。如今若按老祖宗的规矩,您瞧吧,这天也没道理,人也没道理,这病呀,自然也就没道理了,我这药呀也就不讲道理了。”

老先生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老嫂子呀,这孩子的病不是十天半月能好的。您也知道,咱不象你家先生出身书香,书读得深,透。按咱这破脾气,书读多了反而没戏,咱治病可不全按书走道。咱不算外人,您信我好了。这孩子的病咱是治定了,若有不测您砸了我的牌号。再说了,虽然不敢吹我手底下没死过人,但这牌子还真从没被砸过呢。”妈妈在边上那眉头更加的皱了起来。

回来路上将药抓了,不得了,一帖一大包,足有半斤重。这老先生煎药也是与众不同,一般煎药都是碗六煎八分,然后早喝药头晚喝药尾的。他给的医嘱是二碗煎半碗,头尾放一块,一天喝三帖。回了家,妈妈将老先生的德行给父亲说了,很是担心。

父亲说,此公出了名的马大哈,根基也的确不扎实,毕竟是半道出家。但其实老先生人特机灵,且胆大而心细。虽说不是正道出身,但历代医案和药理汤头却是倒背如流。又从不将老规矩当回事,行为处世另有他自已的道理,这些年来也的确治愈过不少疑难杂症。如今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也许,这老先生正巧是这孩子的救星也未可知?

老先生在当地所谓有根底的家族眼中口碑不太好,有点瞧不起的意思。但在引车卖浆者之中却是德高望重,而且他对穷苦的病人常常免费诊治,且时有馈赠。也许他来自于底层,连言语也因此共通?

就这样,我休学在家,吃了无数的草药,老先生嘻嘻哈哈地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将我的病给治愈了!为我检查和看过病并判我死刑的几位西医全傻了眼,看着化验单子直喊怪事,那瞧我的眼神就象我是鬼一般。

真的,老先生救了我的命,并且没留下任何后遗症,这的确是一奇迹。老先生去世多年了,后来也没听说过治好过别的白血病人。他曾对我外婆说过,他根本就不知何为白血病,他是将我当热病来治的,无非对症下药全面调理而已。狼虎之病需狼虎之药,他下药又特狠,他说了,这孩子不错,耐得住这一场猛攻狠打,若是抵挡不起,这病也就没治了。

如今的中医诊断大都用上了西医的手段,化验照光心电图。最多也只是切个脉作作样子而已,因为想用老祖宗那一套辩证论治已经不太可能。好好的化验室不去,非得将那二便放在鼻子底下瞧?如今这微超一过,连有没有小鸡鸡都知道了,最高明的号脉,也不过是能摸出怀孕二个月的胎气来。再说了,上学时的那些医古文只不过是敲门砖,真去看呀?累死人了,最多也不过将那些汤头歌诀背熟了而已。不信你去翻翻素问,连字都有一大堆不认识的。没有了辩证论治为前导,后面的药理如何跟上?中医和中药是一个整体,没有了这个也就没有了那个。也许有人会说,中药现代化呀,提炼有效成份呀。其实,用现代化手段提炼有效成份恐怕不能算是中药了吧?

或许的确有真正意义上的中医?或许的确有能人?中医自然统一的观点,整体健康的观点,的确很有意义,但这中医不好学,不容易出高手。要么真是学富五车,至德要道,要么就是灵犀通透,聪慧过人并且胆大心细。医生的个人修为太过重要,而这种修为又是建筑于玄之又玄的古代哲学上的。老祖宗的东西既庞且杂而况鱼龙交混,比如蝙蝠屎起个名叫夜明沙,据说可以明目,粪坑蛆美称为五谷虫,据说可以消食。想从这些想当然中顺出理来,不是那么容易的。若只是凭着祖宗那几帖汤散碰巧治好了几个,也属瞎猫捉老鼠。就算真出了几位高手,也只能去给皇帝老爷们服侍,对这芸芸众生显然如杯水,无济于事。所以,中医中药想在普及上提高太玄,用现时的说法就叫可操作性极差。比如治风湿,有的要驱风,有的要固本,有的双管齐下,有的主次分明。一百个医生看一百个病人能变出一千个方案,真有这么玄?这种复杂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当然,估计咱是门外汉议论,所知有限,自然就废话连篇了。

我喜欢中医,因为记忆中的两位老先生不能不让人喜欢。然而不管喜不喜欢,传统意义上的中医恐怕是越来越难了。

2004年7月7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