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的洞房

如果有人问我从上海去厦门,选择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我的回答不需要考虑,一定是飞机。因为上海到厦门的飞机班次多,从早晨七八点到晚上八九点都有航班,方便。另外,因为航班多,打折的机会也多,四五折的机会经常都能碰到。还有,不管乘坐的是哪一班飞机,当天到家都没问题。既然是方便,快捷又省钱,虽然也可以选择火车或汽车,但权衡利弊,飞机还是首选。

同样的问题如果在二十年前问我,我的回答也不需要考虑,但不是飞机,是火车,因为基本上没别的选择。当时飞机倒是有,航班少的可憐,上海厦门好像每天就对开一班,还是小飞机,时间不容易掌握。其次是票难买,票少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难的是审批,我第一次乘飞机去西安是由市长办公室批的,如果手头没有相应的批文,这票是买不来的。当然还有一种选择,乘船,可是轮船太慢,选择的机会也不大,但有一次我还真选择了轮船。

八五年有一次从南京过道上海,有点事。火车一到上海,首先找好住处,这事比什么都重要,那时候去上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露宿街头。找好一家里弄旅店,在十六铺,还算干净,老大妈很热情,告诉你在哪洗澡,在哪方便,告诉你出了门五十米有家小饭馆之类的。我没心思去理会这些,住处解决以后,最重要的是买车票,别说吃饭方便之类的不在考虑之列,连那个要办的事也需先等等。再说已经三点多,这会再倒几路公共汽车去北京路人家也下班了。

我正想着该怎么去搞这张火车票时,听到港口的轮船拉响了一声长笛,心一动,我想,不如坐船回去?这个主意很是令人喜欢,虽说我坐过船,但要么是江船,要么是从大连到烟台的短途海船,上海至厦门需时四天,还从没试过。心中一乐,起身直奔长航售票处。

看了看售票处的公告,正好,明天晚上有一班船。但售票窗口外却写着:买票在此排队等候,晚上九点发售票号!后面是一溜长队,不少于一百五十人。老天,瞧这样子,想买这张票估计不容易。正踌躇时,走来一位年青人,问道:“想买船票?”我说是,他说,代你排队如何?我说好。跟上海人做生意,只要谈妥了,对方连细节以及你所担心的事都会为你安排清楚。这小伙子说:“如果你想要二百号以内的,给五元,一百号以内的,给十元,五十号以内的二十元,十号以内的五十元,我只管代你排号,你的号是否有票我不管。另外,你必需在明天早六点到此,过时不候。还有,你需先交一半钱,另一半明早给号时再付。为了让你放心,我先给相当你预付款二十倍面额的公交车票,也是明早交票时连同另一半钱还给我,如何?”我说好,明天还有事,预交十块钱,买个五十号以内的,保险一点。回旅店,吃饭洗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到达售票处,交了另一半钱以及二百元面额的公交车票,拿了一张三十二的号,又站了大约一小时,票就开始卖了。我想坐的舒服点,买了二等舱。按道理这二等是不好报销的,不管它,回家后再说。买好票,到北京路将事给办了,顺便上邮局给厂里发了一个电报:“因无票乘船回四天到告家”。为了省钱,让厂里告诉家中,标点也一并省了。接下来还有时间,当然是去福州路溜书店了。到了晚上,结过里弄旅店的住宿费,提着行李便上了船。

那时候见识短,看着这船什么都好,心里乐滋滋的,换好舱号位,超紧着往舱里跑。这二等就是好,房间在二层,挺大,盥洗室也不小,四个人一间,上下铺,双层。家具有双人沙发,靠背椅,书桌,和床连成一体的床头柜,柜上一盏阅读灯,是不错,呵呵。

我在下铺,安排好行李,上铺的也进了舱。一位小伙子,估计在二十出头,戴一大眼镜,脸却特小,头发比我还乱,穿着时兴的喇叭裤,一双进口球鞋,脏的出奇,一件灰色西服紧裹着干瘪的身子,没领带,里面穿着一件圆领衫,因为已经五月中了,这身行头将这位小兄弟逼的满头大汗,背上的桶袋跟他的球鞋差不多一样的脏,人挺随和,一开口就笑,我也笑了,因为这是位老乡,闽南人,跑不了的地瓜腔!他那桶袋还没放好,基本情况就介绍完了。去年毕的业,分配的工作不理想,几位同学结伴四处游逛了几个月,只好回家再说。

我们二人正聊着,另二位也进舱了。一男一女,年轻人,一进门,整个房间全亮了起来。男士不超过二十六七,女士大约在二十四五,男士西装笔挺,领带领夹衬衫皮鞋一身鲜,人又长的帅,举止幽雅,拖着一只带轮子的特大号皮箱,进了门稍露笑容,用一种很难觉查的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没说话,一位谦谦君子。女士穿着一件酒紅色旗袍,胸前别着一朵小红花,头发披肩,烫成中等波浪卷,系着一条乳白色丝巾,高跟乳白色皮鞋,手上还抱着一束花,一脸灿烂,大声说了句二位好,对着我那位同乡很明显的皱了皱眉头。显然,这是一对新婚夫妇,可惜新娘脸像体形太一般,虽然装扮入时,却与新郎不相称。

两人安顿行李,新娘没停口的问这问那,问大学生有没有女朋友,刚毕生?家住厦门?为什么不换件衣服?问我为什么胡子留的这么长,有孩子了?多大?男孩女孩?管理人员?是不是当官的?我的天,这会轮到我大皱眉头。接着又自言自语,刚结婚,今晚办的喜宴,算好了时间,送走了客人就上船,这里好比是洞房,不好玩,为什么不是二人一间?男女混住多不方便,哦,男女不混住也不方便。好不容易停了嘴,双双坐在沙发上,新娘歪靠在新郎身上,嗡声嗡气地说着上海话,我能听懂一点,大概讲的都是些礼金嫁妆之类的事。男士敷衍了事,心不在焉,甚至于有点心烦意乱,漫应而已。

这时,船动了,我看了看手表,正好八点三十。从十六铺码头到吴淞口沿长江入海,这一段路不短,船又慢,需很长时间。因为这几天我跑的很累,所以,第一个先上盥洗室洗澡睡觉。大学生估计也是同样的原因,第二个去的。这对新婚夫妇虽说是本地人,却反而很有兴致的上甲板看风景去了。

第二天早晨七点不到我醒过来,新人已经起床,并且洗漱完毕,二人都重新换了衣衫。大学生也比我起的早,正从盥洗室里走出来,大呼小叫对我说:“不好玩,大阴天,看不到日出。”穿的还是那身衣衫,引得新娘又一次的皱紧了眉头。我也赶紧起床,洗潄。新郎新娘又紧靠着坐在床上说话,新娘话很急,好像在要求新郎做什么事,而新郎很不愿意,但新娘坚持着,以至于有点发火的样子,不断的重复她的要求。最后新郎极不情愿的走过来,对我们局促半晌,很难为情的说:“想跟二位商量一下,就是,如果,能不能,这个。。。那个。。。”新娘很不耐烦,抢着说道:“什么这个那个,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们是想请二位吃早餐以后稍晚点回来。”脸倒是红了一下,接着说:“说是结婚了,还没真正进洞房呢!”我先是一愣,后是下死劲憋住气以免笑出来。上铺的大学生却不管那么多,一阵哈哈大笑后问:“要多长时间?”新郎腼腆了一阵子问新娘:“二小时可以吗?”大学生嘻嘻一笑说:“不行,就半小时!”新郎还没答话呢,那边新娘又抢着先开声,她说:“半小时就半小时。”我看我那同乡惊愕的差点掉了眼珠子,夹起尾巴,一声不响跟着我走出舱门,缓过神来,回头看舱门已经关上,又是一阵阵缓不气来的大笑,这次,我也陪伴着乐了一回。大学生说:“这位女郎可真够浪,这般猴急,四天都等不了?”我说:“换作你,你能等吗?”大学生想了想,反问我:“你年长,你呢?”我说:“我也等不及,只不过恐怕是没这个胆量找人讨时间。”大学生说:“我也是。喔,这么说来,咱大男人反而不如这位女性的坦然?”从此以后,大学生对新娘大是佩服,虽然不时调侃,但绝无讥笑之意。

当然,我和大学生不至于那么不通情理,半小时是说着玩的,何况海上风光也不错,虽说是个大阴天,但看看一望无际的海天,低飞觅食的海鸟,乐趣无穷。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同乡十分知趣,除了晚寐和午休以外,尽可能的出舱活动,而且走之前总是先说句话,如午餐之后我俩才回来,如下午我们在棋牌室之类的,好让新人无所顾忌。由于我们的知趣,新娘大加欣赏,一开口总是大哥哥小兄弟的尊称,收拾房间拖地抹桌打水泡茶,十分勤快,时不时还变出几样零食犒劳众人,看着我同乡大皱眉头的动作再也没有过。晚上无事,求着我们打牌,二位新人打对手,牌运极臭,但牌风很好,刮鼻子,戴高帽,贴纸条,钻椅子,毫不含糊从不赖帐。话还是极多,没心没肺的胡聊,也怪,大学生跟新娘很是说得来。只可怜新郎太被动,一切事情总是跟着新娘走,没主意,话也很少,没见他乐过,也没见他愁过,一团相当淡的笑总挂在脸上,自始至终保持着看似高雅和矜持却更像呆板和拘谨的态度,与人与事都拉开一段距离。

因天气不好,四天航程都是大阴天,期望已久大海中的朝阳和晚夕无缘相会,还好铅色的浩渺旷远也有另一种情趣,缺少绚丽却十分厚重,临风立于船台,海风吹过时乱发飘动,衣带飞舞,豪情自肺腑升起,不免大吼数声。

船上的棋牌之友众多,想在平时哪有这般闲暇,日日里捉人下棋,过了一把足足的瘾。大学生青春年少,无忧无虑。新娘则日愈天真烂漫,可叹可乐。新郎虽然冷漠,但彬彬有礼。旅伴之间关系融洽,从第二天起,一伙人连吃饭都聚在一块了。

我发现,对这二位新人的看法这几天里有了大大的改变。新娘原本不漂亮,严格点说是有点丑,而且大大咧咧,口无遮栏,不拘礼节,按我同乡的说法还有点浪!但天真烂漫,无拘无束,不掖不藏,坦坦荡荡,心直口快,比起那位帅气十足,初会时印象极好,却处处设防,小心翼翼,忸忸怩怩,貌似君子样的新郎来,可爱何止百倍?

到了厦门,大家握手言别,互道珍重,竟然有点不舍,大学生说:“等我结婚时,一定也乘船度蜜月去!也跟别人讨要点时间,嘻嘻。”新郎不亢不卑不开口,新娘哈哈一笑说:“只怕到时候缺少像二位这么好的人了,看不把你憋死!”想想又说:“谢谢大哥哥,谢谢小兄弟,这次四个人的洞房,你们俩配合的可真不错。”此话一出口,全体愕然!

自此各奔东西,再也没见过这几位同船旅伴。想来,若一切顺利,这对新人的孩子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吧。

2004年7月21日星期三